冬天一向昼短夜长,天色暗得早。
桑西延从外面回来过了六点,外面已经黑透,灯火跟着璀璨。他单肩背着高大的酒红色琴盒进屋,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身的冷雪,寒风打在他后背,西延回身关门,吹进来的风雪才静了下来,余下四周的暖和。
他站在玄关,低头拍掉头发和肩膀上的雪,换了鞋往屋里走去。
小林嫂做好了晚餐。
“桑桑呢?”桑西延环顾一圈问道。
“五姑娘在楼上。”
“今天都没下来?”
“下来了,中午吃了点粥,然后吃了药。下午我上去看了一下,五姑娘又睡下了。”小林嫂仔细说道。
桑西延点头,让小林嫂盛一点吃的,然后亲自端上楼。
文音还没有醒过来,他看了眼,将餐盘放在桌台上,坐到床边,半低着头望着睡得昏沉的姑娘,一边轻轻拨开她脸侧凌乱的头发,露出秀气的眉眼,却又太过清瘦苍白,没了儿时娇养出来的矜贵儿,难免有些不体面,上不了台面。
他听过旁人说他的姑娘,唏嘘着,又夹杂着难听的话,有人说桑家的姑娘生病了,看着晦气儿。也有人说那个姑娘啊,早不似当年,明珠蒙了尘,灰扑扑的也怪可怜。殊不知桑家的姑娘曾也风风光光的,各家的姑娘都只有羡慕的份儿,可如今这个模样,谁不说一声可惜。
如今那些人都散了,早已忘了儿时的情义,若没有当年那一桩,姑娘何至于落到今日落魄的田地。
桑西延看不过眼,爷爷不要她,他便自己捡回来养。
他将文音叫醒:“起来吃点东西,然后走动一下,别整天睡。”
桑文音浓浓的鼻音应了一声,起身,坐在桌子前,微弯着腰,双脚不安地叠在一起,一边端起碗慢吞细气地吃着粥,一边望出窗外,隔着一层玻璃,外面冰天雪地,热烫的粥升起雾腾腾的白气,朦胧了眼睛。
她低回头,安静地吃粥。
“外面下了一天的雪,今年冬天很冷。”桑西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外,又收回来,“桑桑,你的行李我带回来了。”
她应:“哦。”
西延探她额头:“精神好些了吗?”
“嗯。”
西延看着她吃了半碗粥,瓷碗空了一半,这才放心起身:“我先下去,你一会下来。”
桑文音似乎还没有睡醒,带着点倦意,只是抬抬眼,算是回应了。
桑西延笑笑,往楼下走去。
半个小时后,文音走下楼。桑西延带回来的便是那一个高大俊俏的琴盒,炭纤维材质的花纹清晰可见,泛着透亮的光泽。盒子里放着一把老提琴,但以前摔坏过,不过她没舍得换掉,拿去修补过,那时候她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还是三哥哥帮衬,带她去修琴。
这琴的琴箱补过,琴头也补过,琴弦换过,明明还是那把琴,又觉得不是那把琴,她的耳朵听过它更好的音色,现在音色已经不如从前,总是觉得差了一些,那些摔过补过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就是这样,却是她唯一的家当,无论去哪儿都会带在身边,看着它,她会安心一些。
她抚摸着琴弦,拨响了一下,琴弦震动了起来,仿佛连旁边的三根弦都跟着震响,出来的音色低沉优雅,浑厚饱满,她恍恍惚惚的,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音色了。
桑西延吃完晚饭,从餐厅那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问道:“现在还能拉吗?”
桑文音蜷缩了手指,声音颓败:“拉不了了。”
两人沉默了下来。
文音从四婶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西延已经七岁,是又皮又野的年纪,但比起别的男孩,他倒算懂事的一个,长大了也确实是个体贴周全的人。文音出世后,成了家里的心肝宝贝儿,掌上明珠,疼着宠着,这要是在别家,都是高兴生了男丁,到了桑家,姑娘儿倒是稀罕,大家都笑笑,说文音有福。西延是看着文音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的,一门心思都落在文音那儿,向来只护着文音。
那时候怀北跟在西延屁股后面,总是说西延,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儿,明明我跟文音是同一年的小猴儿,你不能这样偏心啊西延。
西延曾经想过很多,他想过文音长大后,定会比旁的姑娘都要好,有多好就有多好,反正一定是这世上最好的一个姑娘,然而她却被岁月磨平,被辗碎了风骨,被嘲笑嫌弃是个疯姑娘。
西延恨着那些年年月月,让姑娘开败的年年月月。
他缓了一口气,觉得闷热,手指搭在领带上,扯松领结,丢在一旁,又解开领口一颗纽扣,那些束缚着他的压力也似是卸了下来,才有了喘息的余地。
西延目光平和温静地望着她:“你从四岁开始学琴,一直到十八岁,为了李家三少,你说放弃就放弃了,跟着人跑去商学院,大家都觉得惋惜,但也体谅。过了几年,你跟李三少分了,没好结果,这时候也已经谁都不记得我们家的姑娘了。”
大家都忘了,这个风风光光的好姑娘,但桑西延一直记得。
这个姑娘,是他的妹妹啊。
桑西延又平平淡淡地说:“我总是盼着有一天能再听见你的琴声,可比起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桑桑,你要活得好好的。”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文音听进去了,没有出声,合上琴盒,提着它跑回房间。
周日停了雪,老天爷赏脸,给了个大晴天,但依旧寒风瑟瑟,阳光洒在脸上只有一点暖薄。桑西延有事儿,一早被电话叫了出去,临出门前将桑文音拧到小花园,让她晒一会儿太阳,这才出门。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小林嫂开的门,桑文音吃着饭,一边看着门口的方向,看见进来的人后,表情很冷淡。
桑怀北双手揣着兜,大步走了进来,站在大厅,目光一斜,跟文音对了个正着,他一边儿唇角扯起,眼底里似是有些轻嘲,看不起她的模样。
他自认为自己来这一趟是纡尊降贵,不咸不淡叫道:“吃完跟我走。”
桑怀北连名字都懒得叫她,文音放下筷子,胃口一下子全没了,她脸上没什么脸色,顺着他的话问:“去哪儿?”
“爷爷那儿,他叫你回去。”
文音怔住,从没有过的不知所措,她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桑怀北。
从她被赶出家门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大宅那边,也不太敢想起爷爷。
以前她也有爷爷疼,他答应过她会看着她长大,会看着她出嫁,风风光光的,他的孙女儿定是最好的,哪个敢欺负她,老子第一个打断他的腿,那时她可骄傲了,笑得可欢了,趴在爷爷身上,亲了爷爷一脸口水,笑着说爷爷,爷爷,你最好了。
但后来爷爷怨恨她,不要她了。
她还记得被赶出去的那天是寒冬大雪,吹着西北风,爷爷将她的行李丢出大门,大提琴摔坏了,琴箱砸破,四根琴弦都断裂了,一根根裂开的琴弦打在她身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刀,手背和脸都流了血,她疼啊,哭着喊着让爷爷别不要她,爷爷只是冷冷地看着她,说你走,以后别回来,我不想看见你。
爷爷说,我就当桑家的小孙女儿死了。
那时候她流满眼泪,地上的雪都融了,她用力扯着爷爷的衣角,跪在他脚边,说爷爷,别不要我,她一直哭着说爷爷,我是你最疼的文音啊,别不要我好不好?
爷爷扯开她,关上了大门。
她摔在了雪地里。
那年的雪比今年大得多了,又冷又冻,她的手脚都冻伤了,已经毫无知觉,却倔强地在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后来门开了,走出来的是桑西延,他将她带离了桑家,从此以后,她只是冠了桑家姓氏的姑娘,只是一个寻常人家。
她现在要想进桑家大门,没有爷爷点头,她这辈子怕是连惦念都不敢,远远看见桑家的长辈,都匆忙躲开,转过身,蹲在地上便痛哭起来。
文音心口发闷,扶着桌边站起来,摇摇欲坠。
她声音虚弱,望向桑怀北:“我以为爷爷不会想见到我。”
桑怀北说:“爷爷确实不想见你,要不是二哥越洋打回来一个电话,无意间在爷爷耳边提了你一嘴儿,谁知道爷爷怎么想的,叫我带你回去一趟。”
“是什么事吗?”
“对你来说是好事。”
“大哥哥呢?”
“他一早就过去,已经在那边。”桑怀北语气不大好,“你动作快些。”
桑文音弯着腰,慢慢走上二楼。
桑怀北看着她往楼上走去的背影,就在客厅等她下来。一开始等了一个小时,他觉得姑娘儿要装扮一下倒是没什么,毕竟那么多年,桑文音没有回过家。当过去了两个小时后,依旧不见文音下来,他顿时觉得不对,面色一沉,手里的杂志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嘭地一声,他大步往楼上跑去。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锁上了门,桑怀北气笑了,敲着门喊道:“桑文音,你给我滚出来!”
桑文音没有应声,一直躲在房间里。
桑怀北就在房门外,不停踹门,嘭嘭嘭巨响,像要拆了房子似的。
楼下的小林嫂被这里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跑上来,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两人争吵,很谨慎地问:“四少,这是怎么了?”
“将备用钥匙拿给我,之后听见什么都不用管。”桑怀北冷声。
小林嫂神色担忧地看了眼关上的房门,回去楼下翻出备用钥匙给桑怀北,开了门,他便冲了进去,将文音往外面拉扯出去:“你装什么,请你回去还不回了是不是?”
“我不回去!”文音大喊。
“你不想回也要回。”桑怀北拽着她,往外面带。
“你们不要我的时候,就不要我了,你们让我回去,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回去!”文音扯住床单,有些声嘶力竭的痛意,她抄起一旁的包包打他。
“你这个疯姑娘!”桑怀北气得怒火冲天,抬手打了她一巴掌。
桑文音耳朵嗡地一声,猝手不及,整个人摔倒在地,后背撞在床边,脸都被打偏过去,左脸颊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他的羞辱是如此强烈,她的愤怒就像喷发的火山,让她浑身发抖,却咬着牙齿,一声不吭。
包里零散的小物件全都撒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
“当年就应该将你送去疗养院,你这破病,没救了!”桑怀北对上她的眼睛,心里刺了一下,喘了两口气,还是出声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在这里装什么苦大深仇,有本事跑到爷爷面前,说你这些年过得有多委屈,有多怨恨这个家。”
外面的小林嫂走进来:“四少,有什么事慢慢说……”
“出去!”
小林嫂看向倒在地上,蜷缩起来的文音一眼,叹了一气,转身走了出去。
桑怀北还是恼火地踢了一脚地上的钥匙,过了半会,房间里的两人都不说话。
他蹲在地上,将撒到四周都是的小物件一样一样捡起来,放回包里,见到一瓶药的时候,他动作停了下来,抗抑郁药物,桑怀北这才缓缓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眼,还是觉得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呼吸不畅,他望着桑文音,这个糟糕透顶的姑娘。
头发凌乱,狼狈,如此的不得体。
他低头,将药瓶放回包里,提着包起来,走到她面前,用脚踢她一下:“爷爷让你回去,是想让你嫁人,也就这一次,从此之后,爷爷不会再见你。”
怀北又说:“文音,离西延远些,别拖累他。”
“还有,早些嫁了人,也好断了别人的想念。”他低着声,那些话跟刀子似的戳人,“爷爷老了,经不起折腾,白头人送黑头人,一次就够了,就让老人家觉得你好好的。”
桑文音捂着脸,眼泪涌出。
桑怀北也已经平复下来,但还是紧绷着一张脸,抄起一件姑娘的外套,连拖带拽地带她出门,这次文音没有再挣扎。
去桑家的路上,桑怀北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陈晚这个人不错。”
文音没应声。
他知道文音听进去了,握着方向盘,扫了她一眼儿,又说:“补一下妆,别让人看见脸上的巴掌。”
桑文音刺他:“这巴掌不是你给我甩的。”
桑怀北说:“你活儿该。”
文音冷冷看他,两人从小八字不合,刚才那一巴掌她记恨着,不再理他,不过还是往脸上补了粉,勉强遮住红肿起来的左脸,她又微张着唇,涂了口红,认真画了眉,眼线,刷了点儿腮红,看上去气色红润了一些。
她抬了抬眼,然后发泄似的,将口红随手丢在挡风玻璃前,整个人便枕在椅背上,双手攥着安全带,侧着头,安静地望着窗外。
桑怀北睨她一眼,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
回到桑家将至五点,桑家晚饭时间定在六点。
桑文音跟在桑怀北身后进屋,因为周日,大伯一家,除了桑知从人在法国,都在这儿了;二伯也在,不过二伯娘有巡回演,要下个月才回来,桑木行今晚有应酬,赶不回来了;至于三伯、三伯娘和桑怀北一家俱在。文音在进来之后,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他已经很老了,白发苍苍,精神倒还算不错。
桑老眼神锐利,也看向文音,搭在扶手上的手都抖了。
大家看见怀北和文音,屋里的几个长辈静了一下,都转头看了过来,一张张熟悉的脸,但又已陌生,文音只看了一眼,就一直低着头。桑西延先走上前来,在她脸上顿了顿,眉头有半瞬皱起,目光顿时转到怀北那儿,警告似的瞪他,要不是场合不对,他早就动手了。
怀北满不在乎,独自往大厅走去。
西延无奈,也带她走去爷爷那里,恭恭谨谨地说:“爷爷,桑桑回来了。”
桑老撩起眼皮,没有说什么,只冷淡地“嗯”了一声。
“有好些年没见过文音了,姑娘儿的,越长就越漂亮。”大伯娘笑笑,“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文音现在可还是一个人,有男友了吗?”一旁的三伯娘也跟着问,不过文音跟李家三少分了的事儿,大家都知道,这也只是客气一问,要是她在这个月找了男友,她们给她相亲的话,反而做得难看了。
文音这才抬头,谁也不看,只看着墙壁上的壁灯,回答:“没有。”
“我跟你三伯娘都看中几个不错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好。”她很平静。
大伯娘闻言,连忙说道:“这有孙家的孙从望,谢家的谢眺,还有陈家的陈晚,这几个都不错,你也认识,自小是一起玩儿长大,知根知底,你觉得怎样?”
文音努力听进去她的声音,然而脑袋一片空白,但她却又出奇冷静地想起来之前桑怀北提到的那个名字,他早有准备,为了这一刻,让她这个时候回答得上来。
她低声说:“陈晚吧。”
身旁的桑西延眉微拧,想出声,但又止了声。
大伯娘和三伯娘互相对望一眼,姑娘有主意,那什么都好说,她们也不用愁了。大伯娘瞅了瞅老爷子,见他不吭声,就坐在那儿跟自个儿子喝茶,她便敲定下来:“这孩子也确实不错,母亲是商老的二女,纵使陈家多有不及,但背靠娘家,跟商家也算是攀得上,陈晚这些年也一直住在商家,颇得商老爷子欢喜,倒是挺好。”
“文音,你先跟小陈见见,若真对得上眼,也是良缘。”
文音笑了出来,不语。
晚饭吃完,她没有久留,桑老也没有留她,桑西延便带她离开了。
回到长春馆也才刚八点,她正要上楼的时候,桑西延拉住她,绕到她面前,抬手摸她左脸,刚碰上去的那刻,文音便吃痛地偏过头。
他肯定地问:“怀北打你了。”
文音说:“打了。”
“你应该打回去。”西延说。
“迟早会的。”
桑西延还是叫小林嫂煮几只鸡蛋,一会儿给她热敷,祛瘀,姑娘的脸就是个体面儿,破损了就不好看了。
他又想起什么,问道:“在大宅的时候,你怎么会选陈晚?”
“今晚让我回去,不就是让我挑个好对象,哥哥不是早就知道了。”文音往楼梯走了两个台阶,回头望向楼梯下方的西延,“只要让你们放心,谁都可以,不是吗?”
桑西延皱眉,抬头看她:“我是知道家里都想你嫁人,安排让你挑一个,只是我妈看中的那几人都不够好,文音,我只是想你嫁得更好。”
桑文音有些烦躁:“你觉得谁才够好?”
桑西延本来拿定主意是商家那位,有意撮合两人,但见她不耐,又已先选了陈晚,这世上总讲究迟来先到,也只好作罢,他叹了一气,没有再说下去。
文音也已经跑回房间,一下子倒在床上。
在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床脚边儿的那件外套衣兜里震响了起来,文音转过头,一动不动地听了半会,忽然之间,脑海里掠过什么,猛地坐起身,中午因为桑怀北,她完全忘记这一回事儿了。
她顿时翻出兜里的手机,然而电话已经挂断,她看了两眼,没有再等到对方打过来,也不想自己打过去。不过这手机留在她手里就像个麻烦,但比起这个,她想见他,嘴唇不由咬着食指,指肚儿压在嘴唇上,慢慢擦去口红。
桑文音正要放下手机,又进来一条短信。
“女孩儿,你是否忘记今晚见面?”
唇上的食指离开,文音回去短信:“今天事发突然,我们改期?”
对方也回短信:“我确定时间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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