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姜果没有让她等上多久,只见浓白的汤汁翻滚,她捏着面篓子的竹柄在汤里起伏,白细的面条渐渐褪生,被她一个反手扣进了碗里。
不多不少,正好与碗口平齐。
等面的客人站在一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姜果已经加好了盐和各色香料,另从神神秘秘的陶罐里舀了一大勺的料,泛着红艳艳的油光,格外叫人有食欲。
姜果又从锅里舀出一勺翻滚的热汤浇下,凝固的菌子油顿时化开,和着白白的面条,鲜香四溢。
“大哥,您的面好嘞,三文钱。”
他这才大梦方醒般掏出三文钱,忙不迭接过面碗。
不等旁边围观的人催促,他早就迫不及待地捞了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几大口匆匆咽下,只来得及含糊道出一句“人间一绝”。
面条入口爽滑,伴着菌子油的鲜香,与排骨菌汤相得益彰,叫人食指大动。
“小妹,我要一碗面!”“我也来一碗!”“我也要我也要。”
一片哗然里,姜果扬笑,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好嘞,几位大哥都等着,面这就下锅了。”
她三两下一指,竟然能毫不出错地指出方才几人的顺序,被点到的人心服口服,乖顺列成一队等了起来。
先前做好的五个面篓子派上了用场,她一次性下了锅,大大提升了效率。
当然,除却这些选了汤面的,自然也有人还是吃惯了面点,老老实实在旁边排队。
也有人看着姜善跟姜果年岁小,起了糊弄心思的,都被兄妹俩叫破,不能得逞。
“一个花卷两文钱。”“两个油饼是四文钱嘞。”
“您要四个花卷么?那是八文呢。”
姜果一直暗中关注,见此情形心中偷笑,得亏她前两日抓着两娃娃苦背乘法口诀表,可不能被人轻易糊弄了去。
再说这边陈安平提着水桶问了一路,好歹找到了码头这边的大通铺。
说是大通铺也有些抬举,都是大老爷们跟官府租赁的地皮,上头用木头跟茅草搭了一排排的屋舍,里头除了一字排开的土炕什么也没有。
若是有做工的人,平日为了省下时间,就会花上二三十个铜板租上一个月的铺位,跟数十人挤在一处,日子并不好过。
当然,这处还是挖的有一口井的,就在一排排屋舍中间。
他问着路到的时候,还陆续有人抹着脸搭着条汗巾出来,里头的鼾声更是此起彼伏,想来是夜里才下工仍在补觉。
这也是他不放心,硬要撇下木工活跟着姜果一道来的另一重原因。
这处人杂,她们姐弟仨免不了要受欺负,有个男人在总是要好些的。
等打了水回去,摊子前已经排起了长龙。
有人拿着油纸包往外走,又有人马上上前补上,一边的道上更是蹲着好几人,个个捧着面碗埋头吸嗦。
那日有一饼之缘的宋老三也赫然在列。
他一手捧着面碗,一手还捏着两只筷子在空中比划。
“不得了,小妹你这不得了,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出于各种缘由,他一开口夸赞,旁边的附和声就此起彼伏个没完。
有人是真心称赞,也有人是奉承下宋老三。
那日也说了,宋老三在这码头上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姜果那日简短与他搭过话,只知道他人很亲和,特别转得开,说话也没有架子,这是真的,但凡见过宋老三的都会这么说。
但这就是个皮毛,码头上的人在这事上更清楚。宋老三能从一个街头乞儿混到今天,后头站着潘家的二掌柜,各路管事的都愿意给他个颜面,他能普通吗?
他的发家史也没什么好遮拦的,十二岁前在镇上混口饭吃,后头就在码头上干苦力,这么一干就是三年,得了船家的赏识混进了船队。
再后来,就是他这人生的一大际遇了。
据说是商队遇了流匪,危急关头他以身相护,废了一条腿救下了二掌柜。
瘸了腿,他不能再跟船队,按说码头也容不下他。可他竟然拒了二掌柜让他进潘家本家的邀请,自己在码头上当起了河埠跑牙,一干就是七八年,如今在各个大船家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是以别看他为人没架子,但是每一个人敢小瞧了他。
这卖早食的小妇人得了宋老三的青眼,以后在这码头上就好混了。
陈安平放下水桶,默默上前给姜果打下手。
陆陆续续有人上工、下工,带来的花卷和油饼也都消用得差不多了。
这边姜果略一点数,发现今天面也卖出了不少,统共是做了二十多碗。
眼瞅着日上三竿,天气渐热,她合计着再卖上个小半会儿,等近午晌的功夫将剩的食材都用掉,今天就可以收拾摊子打道回府了。
一家四口不忙的时候,俱都坐在树下的地上,看着不远处码头上卸货。
她不知道这古代的地理状况,原身姜果也是一辈子没到过比这镇上更远的地方,大字也不识一个,也是两眼一摸黑。
这码头规模远比她想象的大,光是每日船进船出,就能养活这么千余人的脚夫,估摸着这应当是个了不得的地界。
她粗略一看,看出有些搬的是米粮,有些是酒酿,也有些瞧着像是干货,就是不知道是药材还是食材了。
这些都是往外发的,若说往这卸的,看着则像是果蔬,也有些漂亮瓷件器皿,俱都包着一筐筐抬下来。
这样的也很好区分,装着瓷件器皿的船瞧着就比其它的船要气派,管事的身上穿的衣服也讲究许多。
那人衣服上还有规整的花纹,日光下一照,跟水波一样潋滟滟的。
乍一露面,就有好些个脚夫凑上前,神情兴奋地等着被挑选。
这挑人好像也有讲究,选的乍一看都是些健壮的,凑一处又觉得,好像还都是收拾得较体面些的。
看来确实是个讲究人。
姜果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又觉得分外新奇。
陈安平折了几片大叶子给她们扇风,瞧着姜果这么有兴致,便小声问她:
“是不是没瞧过这场面?可觉得热闹?”
姜果连连点头,却看他似乎半点波澜也没有。
“你怎么瞧着一点儿也没兴致?”
他一笑,“以前我七岁没了爹娘,有好心人给我领了条活路,带我到这码头上讨生活。”
“啊?”
姜果只知道他父母早亡,被学木匠的老叔带大,却不知道中间还有别的波折。一个七岁的孩子,在这码头上扛包,得吃了多少苦头呀。
一边的姜善和姜若也看着陈安平,孩子稍小,想象不出那样的滋味,却也知道关心。
姜若问得小心翼翼,“那姐夫,卸货累不?”
“累呀,可是得挣口饭吃,饿着更难受呢。”陈安平轻笑,瞧着却没有多难受,“不过那时候我个头太小,有了活也抢不过别人,就是凑到了前头,人家也都看不上我,一天能扛到五六个麻袋都了不得了。”
他说得轻松,姜果却红了眼眶,心念一动就伸手握住他的手,换来陈安平满含安抚的笑。
“那后来呢?”姜善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圆溜,“那会经常挨饿吗?”
没办法,两个孩子心中对于贫穷的认知,就是挨饿受冻。
“有时候也挨,不过那时候也有很多的好心人,常常分我半个馒头,挨着挨着就这么挨过来了。”
看三个姐弟一个个眼眶通红,他失笑,忙安慰道:
“不过也还好,我就在码头上待了小几个月,后来就被老叔收养了。”
姜果捏了捏他的手,“老叔是个好人,可惜咱们没能叫他享享清福再走。”
“都过去了。”
夫妻俩凑一处,虽然无声却胜过有声,就这么互相安慰着彼此。
如此气氛,本是好的,哪知道姜善却突然开了口,说得斗志昂扬。
“我也七岁了。”姜善捏着小拳头,“姐,我以后也到码头卸货吧。”
姜果苦笑不得,本来心里还有些难受,被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童言稚语都给冲散了。
“你这鬼精灵的臭小子,哪个要你去卸货了?”
“可咱家穷啊。”
姜善捂着被姜果赏了一栗子的头,有些委屈。
他以为姜果嫌弃自己体力小,干不得多少活,忙道:“以后家里卖早食,我就在一边扛麻袋,能扛一个算一个。一天就算只能扛五个,那也是十文钱咯,吃饭吃家里的不用钱,一天是十文,一个月下来就有三百文啦。”
姜善越算越美,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姜果看得发笑,“不说有没有大老爷瞧得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只怕你干上一天,第二天便下不来床。莫说一个月满打满算做三十天,就是十天也勉强,到时候病倒了不知道够不够抓几包药钱。”
这话叫姜善很是受打击,大概是根本没想到抗个麻袋都有这么大的艰难险阻,他希冀地望向陈安平,只见自家向来宽厚的好姐夫也顺着姐姐的话点头。
“小善还是不做这个的好。”
说话间,又来了主顾。
宋老三领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过来,老远便招呼道:“姜娘子,快些做上几碗面来!”
“诶!来啦。”
姜果拍拍手,就着木盆里洗了洗手,又用干净麻布擦干手上的水,这才掀开了盖子揪了块面团。
陈安平也动作麻溜地往炉子里加了些柴火,重新将汤热起来。
三两下手里一揉搓,擀面杖几个翻滚就擀出了一块薄薄的面皮,一把油亮的菜刀切得飞快,干粉一撒再抖一抖,起了锅就拿面篓子装好下了汤锅。
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穿着体面,便是站在宋老三旁边,也硬生生将他比成了下等粗使,一瞧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过人面上却并不端着,对着宋老三也毫无鄙夷轻贱的意思。
但是对姜果就不一样了,他拧着眉头,看着台面上倒算干净,这才缓和了些神色,只是还有些迟疑。
姜果余光一看,大抵也看出这管事的有些抗拒她这样的街边小摊,神情跟现代校门口接娃的家长看无牌无证的路边摊一模一样。
她都疑心对面这人下一句会不会是,“不会用的地沟油吧。”
这么一想,她便忍不住勾了勾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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