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还在为难。

    公厨里的规矩摆在那,不能不遵守。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绝,旁边的衙役们就率先一步替她应了下来。

    就连李策也一副老油条的模样,“反正这是万守仓不要的东西,吃就吃了,他管不着。”

    吟风瞧着那妙龄女子,身着嫣红缎面袄裙,脖子上一圈白绒绒的貂毛围领。发间耳垂的饰品即使在昏暗的公厨小院门口,也让人眼前一亮。十有八·九,就是那才丧夫的陶家二小姐。

    那些衙役们也已经猜到,看向陶玉笛的目光都带着些许的悲悯和同情,也难怪他们替吟风早早做了决定。

    她这般遭遇,很难不让人心疼。

    吟风给她装了满满一碗米皮,料汁更是毫不吝啬,裹得极为充盈。递过去的时候还热络着提醒,“姑娘小心,别让料汁弄脏了围领。”

    这米皮的蒸制她练了半个晌午,此时已经能蒸得炉火纯青。不仅保证每一张都薄厚均匀,而且一口吸溜进去,口感丝滑得像是咬在了绫罗绸缎上。

    陶玉笛竟也不是那端着小姐架子的,落落大方地和衙役们站在一起,匆匆几口收拾干净了一碗米皮。

    衙役们依旧很困惑,问吟风,“这真是用大米做的?看着不像,吃也吃不出来。”

    所谓米皮,就是用温水泡过的陈米打磨成浆,再用浓稠适中的米浆借由笼布定型。这其中的步骤,陈米才是最为关键的一环。油亮细腻的新米做成米皮,反而会难以凝固成形。

    吟风将做法细致说了一遍,众人恍然大悟。

    “还有这个料汁,咸淡适中,回味带着微酸,满口生香。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米皮的惑解了,陶玉笛意犹未尽,好奇起来吟风熬制料汁的小锅,可打眼看去,也就看见了最常见的香料草果。

    吟风卖着关子不愿说,心中却是藏着遗憾。这料汁算作是她的秘方,只是再好吃,也没有随便一勺红油辣椒好吃。

    要是有辣椒就完美了!光是想到那热辣辣的口感,舌尖都直冒口水。

    衙役们吸溜完米皮,拿着空碗,琢磨着开了口,“小风姑娘,以后公厨都是你做饭吗?”

    “要是你做,我就去找陆司簿交伙食费了。”

    后半句,是故意压低声音说的。

    可李策离得并不远,当然是一句不差的都听见了。他把抹布甩在衙役身上,佯怒道:“我做的饭哪不好吃?”

    吟风的手艺实则是没有李策好的。一来吟风几乎没用过柴火灶,尚在磨合。二来她现世也只是做个美食博主,并没有真的在后厨干过活。

    美食博主和厨师之间,差距还是有些的。

    只是李策年纪大了,人总是懒懒的。以前公厨还有人吃饭时,他就十天半个月都懒得换个菜色,所以做得再好吃,也是会腻的。

    这几天有吟风在,他就做起甩手掌柜来。

    别家打荷的学徒四年五年都不一定摸得着锅勺,他倒是乐得清闲,压根不在意让吟风掌勺,自己则躲在火塘边上安逸地嗑着瓜子。

    这会儿被人嫌弃,倒也无话可说。他们互相打着趣,惹得陶玉笛也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还没说上两句话,便瞧见周沉和押完犯人的赵士谦一前一后走来。她瞥见人来,就沉闷下了脸色,随手放了锭碎银在案上,紧接着扭头就往京兆府门口的轿子行去。

    不光是陶玉笛,就连这几个衙役见了他,也收敛了笑闹声作鸟兽散。

    这才刚过酉时签退时间,周沉竟然来得这么早?

    米皮是做给衙役们免费试吃的,吟风给周沉和赵士谦二人备下的则是清炖狮子头,再辅以菘菜豆腐卷,两道菜口味清淡却不平淡,且不用麻烦李策另起炉灶。

    炖盅放在了笼屉里,菘菜豆腐卷也算是蒸菜。

    吟风从蒸汽腾腾的笼屉里将菜品取了出来,邀着他们坐下。

    赵士谦一眼扫过吟风手里的,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方才蒸米皮熬的料汁小锅,“我刚刚是不是看错了,陶家二小姐是喝了小风姑娘的熬的那锅黑汤吗?”

    “那是米皮的料汁,什么黑汤!”吟风纠正道。

    赵士谦顿时来了兴趣,手里的大白饭都不香了,“什么米皮,怎么不给我和周少尹尝尝?”

    说完,他故意拿胳膊顶了顶认真吃饭的周沉,端得是个狐假虎威。

    周沉坐得极为挺拔,正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分割着狮子头,生怕里头的肉汁溅出来。可赵士谦这一顶,半勺子清透鲜美的肉汁就这么洒在了桌上。

    他低头看去,眉间微蹙,带着些许怒意。

    然而赵士谦两只眼睛全然盯在了料汁上,丝毫未觉身后的目光有多可怖。

    吟风看得一览无余,赶忙拿出抹布替周沉清理了碗边的狼藉。她干笑着,“那米皮,是拿要扔掉的陈米做出来的。周少尹,赵司法你们要吃吗?”

    周沉这才抬眸,不置可否。

    他旁边的赵士谦已经越发好奇,“看着有些像油味糍,让我尝尝。”

    油味糍就是现世的肠粉,和米皮有着大同小异的做法,其中的变化只在调味和形态之上。

    吟风又迅速蒸了两张,切做宽条,裹匀料汁,给他们各端了一小碗。

    赵士谦的吃相,是有些做吃播up主的潜质。倒是周沉,端来半天,只是拿筷子挑起看了又看,满脸都好似写着嫌弃二字。

    良久,他才将第一口米皮送进了口中。

    吟风看得忐忑,更是想起她晨间斗胆请万守仓吃陈米时,对方差点瞪死她的眼神。虽然明知周沉不是个讲究精细饮食的人,但也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

    “好……好吃吗?”

    “嗯。”

    吟风松下一口气。

    与此同时,公厨外。

    万守仓不知何时站在了小院外的长廊里。

    他方才下值时,遇见晨间搬米的那几个衙役,瞧着他们竟都吃得面满红光,便生出了满腔不可思议。陈米本该是砂石般的口感,怎么可能有人吃得这般香?

    一定有蹊跷。

    眼瞅着周沉咽下这口,他才现身,一来就气势汹汹地针对吟风,“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刚刚给衙役们吃的,又是什么?”

    吟风一愣,“这是米皮,是用您给我的陈米做出来的。”

    “你拿五六年的陈米,给少尹吃?”他满脸错愕,“这哪有一点儿稻米的形状,你少骗人了!”

    吟风还没来得及说明,万守仓便转身作揖在周沉身前,不由分说堵住了吟风的话头。

    “此人来历不明,满嘴谎话,还违反公厨规定,她给陆司簿的路引和户籍只怕也都是假的。况且,堂堂京兆府衙门,何时轮到女人来掌勺了?”

    真有意思。

    原来是嫌弃吟风打了他的脸,害他在众衙役面前丢了面子。这会儿狗急跳墙,还想再来攀咬她几口。

    吟风没急着反驳,反而委屈巴巴地看向了赵士谦。

    他是南方人,知晓陈米磨浆再蒸制成形的原理。且赵士谦官至司法,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怕得罪一个区区守仓。

    “你真是无知,此乃南方一带常见的做法。”赵士谦果然满脸嗤笑,“若是南方的百姓年年都只吃新米,北方的百姓都只吃白面。你也不想想,会饿死多少人?”

    末了,他趁热吸溜了一口米皮,囫囵道:“亏你还是个守仓。”

    万守仓当即语噎,强行辩驳起来:“可她……她怎么能让司法和少尹您,也跟着吃这般粗鄙之食?”

    赵士谦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险些被呛了个半死不活。

    他可是很爱吃岭南的油味糍!和吟风的米皮同样是以陈年早稻米为原料制成。都是最次一等的稻米,却在厨娘庖丁们的智慧下化腐朽为神奇。到了他这里,竟成了粗鄙之食?

    他正欲反驳。

    一直默默吃饭的周沉放下了筷子。

    木头击在瓷边,珰的一声,四周顿时噤若寒蝉。

    “京兆府粮仓每三年轮一次新,其中稻米为南方行商特供,走漕运而来,因其量少,几乎年年更新。”

    周沉说到此处故意一顿,万守仓已经全然没了方才的气焰。

    “这些稻米,本该得到粮仓最为精细的看管,为何会在万守仓的管理之下生生放成陈米?”

    万守仓手脚已然抖成了筛子,嘴唇翻动着却说不出开脱的话。

    周沉继续不动如山。

    “我前几日巡查二十二县粮仓,却不知这倏忽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且问你,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万守仓已然屈膝跪下,迟迟回答:“革职……查办。”

    就连吟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念在你是初犯,我罚你半年俸禄。你可服气?”

    审过上千桩案子,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套动作,周沉早已融会贯通。

    只是今天……

    他目光瞥过吟风,又在转瞬间移开。

    对着正在谢罪求饶的万守仓,怒道:“另,你随意攀咬造谣良民路引、户籍作假。着杖责二十,自己去领罚。”

    凡是有个一官半职的都知道,朝廷发的俸禄并不多。除却极为清廉的官员,大多数人都不会指望每月的那一点俸禄过活。他们早就置好了田庄布庄,靠着那些才撑的住花销。

    是以,杖责二十远比罚俸半年痛苦的多。

    万守仓咬着牙,心中悔恨无限。

    他正欲灰溜溜地离开,吟风却叫住了他。

    小厨娘穿着豆绿麻料袄裙,浑身没有一丝逼人的气势,只在端起她手里米皮时,漆黑的眼珠垂落下来直直盯在他身上。

    犹如定海神针镇住滔天巨浪,与先前的娇弱女子判然不同。

    她朗声道:“你若是觉得我路引和户籍有假,查出来便知。可米皮粗鄙与否,你不亲口尝尝,就永远也不知道。”

    万守仓束肩敛息,接过吟风递给他的米皮,在吟风的注视下满当当地塞了一大口进去。

    哪里还是砂石般的口感!不仅米皮软糯与劲道并存,它与秘制料汁的融合,更是一绝。

    就像是云母光笺与泼墨丹青的幽会,一副浓墨淡彩的绘卷在食客眼前展露无遗。

    万守仓愈发觉得自己的脸无处安放。

    他怎么敢说出,这是粗鄙之食?

    吟风淡然一笑。

    万守仓的小插曲过去,夜色也已倾盖而下。周沉和赵士谦用过了晚饭,便各自归家而去。

    吟风忙碌的一天也总算接近了尾声。

    米皮试吃会的成果尚且不错,只是付出的代价巨大,需要独自面对无尽的洗碗地狱。

    也正是此时,吟风终于发现了桌案上的一锭碎银。

    试吃会是免费的,衙役们要是想谢她,给陆司簿交伙食费好了。吟风想了半天,这才想起,这枚银锭很有可能是那位梳云掠月的陶家二小姐留给她的。

    一锭碎银……在西市,买二十麻袋稻米都绰绰有余。

    这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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