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吟风忙完朝食,又提前备好了晌午要用的食材,便带着碎银询问了捕快孙亮,自己朝着陶府而去。

    钱总是要还的。

    原本她还有些忐忑,觉得这样贸然前往会有不得体的地方。

    毕竟这一锭碎银于她而言是贵重万分的东西,但对于陶玉笛这样的皇商之女来说,只是根本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

    可等她来了陶府,这才觉得自己的担心很是多余。

    她向陶府家仆说明来意后,没过一会儿,便看到豪奢华贵的梨花木门里探出个马尾高束的女孩。

    正是陶玉笛,她穿着与昨日完全不同的衣裳,一身清爽的湛蓝便装,手脚处还带着些未干的泥土。

    她见着吟风就绽出一脸灿然的笑。原想拉住她的,却想起自己满手的泥泞这才顿住,赶忙解释:“我正忙着栽花,妹妹自己进来吧!”

    吟风赶忙摆摆手,“就不进去叨扰了,我来是想把昨日您留下的这锭碎银还回来,那米皮实在是值不上这么多。”

    “不用还了。妹妹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去我府里做些好吃的,昨天的米皮我还念念不忘呢。”

    说罢,她也不顾吟风答没答应,就将尚且干净的臂弯架在了吟风脖子上,半拖着把吟风拐进了府里。

    要说这陶家,家里做花卉草植的生意已近百年,甫一进去,就能闻见空气里那带着露水潮气的各色花香。

    将将入冬,外头还是一片天寒地冻,烧着炭火的花圃内却如暖春,姹紫嫣红争相开放,草植叶绿芽嫩。

    吟风目光流转,最终停留在了一盆盛放的玫瑰上。于是,迈出的步子都不利索了……

    古来便有以花入馔的风雅,到了现世油糖不缺,更为风靡。吟风咽了口水,她似乎好久没吃过鲜花饼了。

    陶玉笛似与她心有灵犀,当即及折了一捧下来,问:“妹妹是想以花入馔?”

    吟风也不假意推辞了,接过花便跟着小厮进了陶府小厨。

    要想做好玫瑰花饼,最重要就是其中的花蜜。

    吟风将花心取下,只留了鲜红的花瓣,将它们浴在清水中祛除涩味。而后再将花瓣晾干后剁碎一些,拌入砂糖和温热的猪油。

    鲜花饼皮的做法则参考现世的月饼皮,吟风动作极快,没过一会就将鲜花饼包得个个浑圆饱满。

    最后她并起三根筷子,蘸着红曲粉化的浓汁,轻轻点在了花饼中央。

    经过炉子的闷烤,花香掺着甜滋滋的蜜糖直沁入肺腑。

    陶玉笛远在花圃就闻见了味,忙净了手坐在小亭里巴巴等着侍女端来。

    梁人常食花糕,做法大多是将大米研磨成粉后压制出形状,再混入花瓣碎蒸熟。

    花香虽有保留,但并不是很鲜美。吃得快了,还有些噎脖子。

    陶玉笛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鲜花做成了饼。迫不及待一口下去,酥脆掉渣的薄皮在嘴里绽开,接着内馅的鲜美花香便融化在了味蕾之上。

    芳香可口之至,犹如抱着花枝生生啃下一口。

    花饼又有猪油润嘴,也不噎脖子。她一连吃下两个,才想起来喝了口茶清嘴。

    见陶玉笛吃得这般陶醉,吟风总算放下了心。

    又道:“陶小姐给我摘的花太多,我都已经封坛腌下了。其实再过五六天做,花蜜会一丝涩味都没有,回味也更加鲜美。”

    她已经把饼皮的做法给陶府的厨子说明,等再过几天花蜜成熟,做出来会更加好吃。

    今日就当是心急,暂且先吃个热豆腐。

    陶玉笛也是个小饕餮,又问:“妹妹,你快看看我这花圃,还有没有能吃的?”

    拗不过陶玉笛的坚持,吟风被她拉着进了花圃之内。

    花圃上有草棚保温,里头密不透风。

    吟风身上穿着冬日的厚袄,进去没过多久便出了一层汗。

    那色泽明艳的花看着反而闹烘烘的,吟风往里走了几步,打眼就瞧见了暗角边的几丛冷紫色奇异花卉。

    她转头问陶玉笛:“这是什么花?”

    “别碰!这可不能吃!”

    陶玉笛赶忙制止,“这叫紫芋,它根茎里的浆液和花蕊上的花粉都有致命剧毒,即便只是不小心碰到花瓣,皮肤也会起红疹,甚至溃烂。”

    吟风当即缩回手。

    她们又往前探了几步,正当吟风以为要无功而返时,却在窗下看到了一片意外之喜。

    深绿色的叶片簇着殷红的锥形花果,密密的盘成了一朵圆团。

    竟然,是辣椒!

    她正要上前,陶玉笛又叫住了她:“这个东西也有毒!”

    “啊?”

    陶玉笛蹙起眉头,委屈道:“我上次不小心碰到它里头的汁液,忘了洗手,就只是揉了一下眼睛,结果我生生疼了两天!”

    吟风噗呲一笑,委实是有些忍不住。

    辣椒此物,在现世是从海路由外藩传入,早前在东南靠海一带就有种植。

    只是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该如何食用,他们描述辣椒为“丛生白花,秋结深子,俨如秃笔头倒垂,初绿后朱红,悬挂可观。”1

    于是辣椒作为观花植物,存在了两百年之久。直到后来,才将辣椒入菜,与胡椒和姜蒜一起,成为百姓餐桌上常见的调味蔬菜。

    自那以后,它一举改变了大半国人的口味。南南北北的街头巷尾之中,都可窥见其身影。

    吟风难掩激动,解释道:“它并没有毒,只是类似于姜蒜的汁水,沾到眼睛就会痛。”

    末了,又厚着脸皮看向陶玉笛,“我能摘上几个果实吗?”

    陶玉笛一脸诧异:“你要用它入馔?前头那个花圃还有牡丹和秋菊,你不再看看吗?”

    “陶小姐别担心,我肯定能做得好吃。”

    尽管有米皮和玫瑰花饼做铺垫,陶玉笛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许久,她才犹豫着同意。

    即便如此,心中也难免嘀咕,这东西怎么可能好吃?

    “我保证!”

    “……姑且信你一回。”

    那夜案发时,张仵作为了验毒误吸了毒气入体,到今日才算好利索。周沉和赵士谦二人结伴,去济善堂接终于康复的张仵作回来。

    他们去济善堂其实还有一事。

    济善堂老堂主文泽精通药理,见多识广,周沉便把毒药一事交给了文泽辨认。

    今日他派了药童过来,说已经有了结果,请他一同商议。

    他们一到济善堂,文泽便开门见山道,“这瓶毒药,是由一种名为紫芋的毒花炼制而成。”

    此花颜色妖异,白日会呈现出深紫色,夜色降临后花色逐渐褪去,到夜半时会完全变成白色。

    白花呈现时,花身会散发出浓烈的香味,此时也是毒性最烈的时候。

    周沉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习性特殊的植株,细致问道:“这种花,产自何处?京中哪里能栽种成活?”

    “产自天竺,京中气候无法成活,除却种在加温保湿的花圃之内。”

    文泽答完,又附赠了他们一个故事。

    说的正是紫芋这种花。

    因其花香特异,早年有位财力雄厚的香师为了保留住短暂的香味,便在家中围了几个花圃专门培育。

    等夜半花色变白时,他就令家仆采摘,再亲自蒸滤提纯,制出一瓶紫芋花露。

    这名香师只是将花露涂抹于肌肤之上,并未入口,没过多时就溘然长往。

    他家中凡是采摘、触碰过花朵的家仆也相继毒发,死伤大半。

    即便是情况好一些的,也是双手溃烂,从此成为残废。

    赵士谦眉头一皱,当即拍案:“一定是那陶玉笛干的!”

    紫芋花从天竺传入,其价格必定非同寻常。

    它生长的环境又需花圃保护,更是一笔不小的开资,偏偏陶玉笛都有此条件。

    更为可疑的是,赵士谦早先就查出,陶玉笛家中虽做着花卉生意,但她自己却喜好药理,跟着宫中的老御医学了几年。

    毒药与医理有相似之处,她一定明白如何制/毒。

    更何况,她与陶恭的关系最为紧密,那名跟踪陶恭的花匠刘伍能查到的事情,她很有可能早就知晓。

    从她冷漠不屑地对待夫婿之死,也能猜出一二。

    她一定早就和陶恭不和,才想尽办法,制出了紫芋花露,又借着那名仰慕她的花匠之手,害死了陶恭和无辜的花魁。

    周沉还陷在思虑中,赵士谦已然起身,气势汹汹地准备打马前往陶府。

    他风风火火地跳出济善堂门厅,身后文泽和张仵作都喊着让他慢些。话音还未落,他就咚地一声,撞到了过路的人。

    恰巧,就是吟风。

    她正拎着一竹篮颜色红亮的辣椒,一路小心走来,此刻打翻在地,实在是怒上心头。

    “你长个眼睛是摆设吗!”

    “……”

    “赵司法?周少尹?”

    吟风从地上撑起身子,这才看清撞她的男子正是赵士谦,而周沉已经箭步而来,正欲伸出手扶她起来。

    吟风没顺着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急忙道:“别踩坏了我的辣椒啊!”

    周沉一顿,看着鞋底一只状如秃笔的红果爆出了浆液,险些没站稳。

    “这可是陶小姐从花圃里给我摘的啊……”

    赵士谦又惊又吓,站起身便是一脚,结实踩在了辣椒果实上,匆匆问:“你说……你去了陶府花圃!?”

    吟风看在眼里,也不知是被辣椒呛得,还是真的心疼,眼眶中已含着泪,泫然欲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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