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自然不知他们在济善堂内都谈了些什么。

    她苦着脸捡回散落一地的辣椒,奇道:“去陶府花圃,是有何不妥吗?”

    “那个陶家二小姐她就是毒害亲夫和那无辜花魁的真凶啊!”

    赵士谦倏忽间掷出心中所想,着急万分,额前都被逼出了一层细密薄汗。

    说话的语气也有些重,吟风被他吓得脑子差点宕机。

    思虑回转之间,尽是陶玉笛步态里的小女儿神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城府深重又残暴恣睢的人。

    并且周沉刻意隐瞒下毒酒一事,坊间盛行的传闻,都是说那个持刀凶徒由妒生恨,狠心杀了飞黄腾达的昔日好友。

    吟风不知晓具体案情,更不好直接反驳什么。

    只能满脸迷糊地看向他们。

    赵士谦也懒得解释,只捡着重点提问:“正好你去过她家花圃,可曾在那里见到一种颜色深紫的异花?”

    “……紫芋花吗?”

    话音落下,犹如惊雷。

    赵士谦心中已然认定陶玉笛就是真凶,得意道:“夫君惨死竟也不为所动,我早就看她不对劲了。”

    当即向周沉毛遂自荐要领着衙役前往陶府拿人。

    周沉蹙着眉,迟迟不曾发令。

    尽管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有不少都将矛头指向了陶玉笛,可他心中却总是反复回忆起四年前那桩盗窃绒花的冤案。

    究竟,是哪里不对……

    吟风看出周沉犹豫的神色,这才斗胆反问赵士谦,“陶小姐如果用紫芋花下毒害人,又怎么会将此花大大方方摆在花圃里,甚至还向我说明毒性?”

    紫芋花并非种植在花圃外侧可以一眼看到的地方。陶玉笛不仅主动带她进内参观,在涉及紫芋花的毒性时也坦荡荡地告知了吟风。

    若是他手中还有确凿证据倒也罢了,偏偏只因一株紫芋花和没为死在青楼是夫君掉眼泪,就给陶玉笛定了罪,吟风未敢苟同。

    赵士谦还没狡辩出口,周沉一只手拍在他肩上,只说:“切忌鲁莽。先将张仵作送回京兆府再说吧。”

    话毕,周沉搀扶着张仵作上了马车。留赵士谦满脸不服气地坐在前头驾马,即便如此还要一步三回头地回望陶府所在的方位。

    吟风沾了马车的光,和赵士谦一同坐在外头,好言劝道:“我听说那天晚上赵司法在青楼闻了花香,还发热生病了?”

    赵士谦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那你就更不能去陶府了,那边的花肯定比青楼里用来装饰的更多,赵司法你要是去,怕是又要生一场病。”

    过敏一事可大可小,有时发热鼻塞几天熬过去也就好了。

    若是一旦出现急症,不治身亡的患者也不在少数。

    赵士谦恍然着呀了一声,总算忍住了探向陶府方位的目光。

    而就在此时,周沉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既然线索是花……

    那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查陶府花圃?

    明明那天杏云馆里就被花团锦簇着,他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

    这么想来,其中的蹊跷的确是该在当晚就发现的。

    尽管花魁揭晓的首夜是每个青楼妓馆里最为盛大的事情之一,但这般铺张不计成本地使用花卉造势,于任何商家而言都有些不合理。

    当时周沉的注意力放在两具尸体和毒酒上,难免对房中花卉的异常有所疏忽。

    还有桌上那瓶渐色山茶花,他也以为是陶恭带去的,便没有详细询问。

    看来,是时候从头查起了。

    恰是此时,微风撩动车帘,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吟风的侧脸之上。

    眉似远山,目若杏核。

    凝脂皓腕正小心护着竹篮里的红果,新月般的眼角勾出清浅的笑,又在她白雪般的面容中洇出淡淡烟波。

    险些看痴。

    周沉快速眨动了两下眼睫,回过神,没头没尾地道:“多谢。”

    坐在前头的吟风和赵士谦两人俱是一愣。

    而后眉头紧蹙着,看向赵士谦驭着的马兄。

    莫非是在谢它……

    回到京兆府后,周沉立刻将杏云馆老鸨从狱中提出来问话。

    先前她已经对买卖良家女一事供认不讳,牢狱之灾已是免除不了。如今再见,面容憔悴许多。

    她全身瑟瑟,嗓音沙哑,“官爷,我都已经老实交代了啊……”

    周沉漠然开口,“那天杏云馆内的花饰,是你操办的吗?”

    “这……不是我,是花魁自己操办的。”

    “她如何操办?那些鲜花,都是从哪里来的?”

    杏云馆老鸨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关系,只低着头老实交代。

    “这些花都是花魁她自己种出来的,我前前后后也就出了半两银子。”

    周沉目色越发冰凉。

    良久,他才出声,“她会种花?”

    “何止是会种,她手巧得很。”

    杏云馆老鸨不免陷入回忆。

    半年前夏茉娘被她父亲卖来,老鸨看她姿色姣好,身段也佳便想留在自己身边教养。

    刚来时,她像只恶犬,谁离得近了都要被狠狠咬上一口。

    后来无意间看见一位流连于杏云馆的贵公子,竟突然转了性。

    不仅跟在老鸨身边学起了魅惑功夫,还开始兴趣盎然地种花,说是要为自己的花魁首夜造势。

    老鸨难得见她这般积极,就给了半两银子由她折腾。

    她本钱不多,只能挑花贩子手里最次的货。可即便买到病恹恹的植株,也能轻松救活。

    这些花卉,光是活了还不行,它们需要加湿加热的花圃,夏茉娘也毫不吝啬地把青楼匀给她的珠钗钱花在了搭花棚上。

    直到花魁揭晓的前夜,她种的花,已经堆满了杏云馆后院。

    老鸨想到此处,不免叹息。

    比花儿更加娇嫩的人,现已沉睡于冷冰冰的敛尸布下,她也已沦为阶下囚。

    有道是,物是人非。

    她瞧见周沉所坐的桌案上,还摆着那天从案发房间拿回来的山茶花。

    要说这红的、白的山茶花倒是常见,这般两色渐变的老鸨却是头一回见。

    “官爷,你拿走的这几枝花,就是花魁种的。”老鸨哀叹了声,“我是个粗鄙人,也不曾问过她这些花的名字。”

    “您可知道,这个到底是什么名字呢?”

    周沉拿走的瓷瓶里,那几朵花枝还润在水里,尚未凋敝。

    花瓣正舒卷着,露出内里白玉般的花心。

    “它叫点朱。”

    曾得宫中贵妃娘娘御赐绒花,万分珍贵的绝品之花。

    四年前的冤案,谜底竟是如此。

    渐色山茶花真正的培育人,是那时在陶府做小工的夏茉娘。

    而一切恶果的开始,是陶恭借由自己的姓氏与陶成阳相同,骗取到夏茉娘的信任。

    在夏茉娘成功培育出渐色山茶花后,陶恭独吞胜果,在陶成阳面前揽尽好处,只字不提夏茉娘。

    谁知夏茉娘的山茶花深得贵妃喜欢,得了御赐的点朱钗。

    陶成阳又心生私念,扣留点朱钗在自己手中,惹得陶恭不快。

    与此同时,陶恭所隐瞒的事实也被夏茉娘觉察,一旦事发,他就会被打回泥泞,做一辈子无能的花匠。

    二人反目之际,陶恭偷来御赐的点朱钗放于夏茉娘包袱之中,意图构陷。

    陶家对夏茉娘是窃贼一事深信不疑,自然不会听夏茉娘辩驳说她才是真正的培育人。

    那时的境地,根本没有人会信她。

    而后夏茉娘入狱,周沉几次三番想证明她不是窃贼,都被夏茉娘的无动于衷拒绝。

    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冤情,根本就不是盗窃。

    夏茉娘熬过三年苦役,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却又被父亲卖进了青楼。

    绝望之中,看到了陶恭摇身一变成为娼妓们眼里炙手可热的贵公子。

    难以磨灭的仇恨顺着心脏滋生,淌进四肢百骸。

    自那以后的每一天,她活着就是为了在陶恭豪掷千金买下了她的那一夜,亲手喂他喝下毒酒。

    审完杏云馆老鸨,周沉根据老鸨回忆,找出了夏茉娘生前埋藏在杏云馆后院的一些遗物,其中就有一些花的残骸和种子。

    经过张仵作辨认,证实夏茉娘确实在杏云馆种植过毒花紫芋。

    案情水落石出,周沉还未松下一口气,就埋头写起了结案陈词。

    只是这陈词还未将冤情写至一半,他就顿住了笔。

    目光随后滑落在那枝山茶花上时,他紧紧抿住了薄唇。

    妓馆下毒一案虽已了结,但四年前的冤情仍不明不白。

    趁着天色尚早,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装有山茶花的瓷瓶,由捕快孙亮驾着马车与他一同前往了京兆府尹端王的府邸。

    周沉去时,端王正倚在满布奇石的莲湖岸边钓着红鲤鱼,一路走上前,廊下翠鸟也叽喳啼啭个不停,悦耳动听如置身幽林之中。

    端王懒懒地瞥了眼周沉绯红的官袍,不由得眯起眼来,甚觉刺目,“京中又发生大案了?”

    因京兆府规矩,普通的案子大多是由周沉经手处理,若非涉及朝中官员及其子孙后代,端王是不会出面的。

    是以,端王每每见到周沉,都带着莫名的怒火。

    “倒也不是大案,卑职得到一瓶珍惜花卉,想着王爷可能喜欢,便斗胆借花献佛。”

    周沉不卑不亢地作礼,随后让小厮将山茶花连带着瓷瓶递给了端王。

    端王喜好花鸟虫鱼,涉猎广泛,本就不难猜出这些。更何况,他还是宫中那位贵妃娘娘所生。

    只是一眼,他就认了出来。

    花瓣尖端由朱红点就,明艳似美人朱砂。花心如月光撒下,通透纯白。

    不是那点朱山茶花,又是什么?

    “你从哪儿弄来的?”端王先是一喜,随后又狐疑起来。

    他母妃喜欢这花,也只在皇宫见了那一回。往后再想见着这花,皇商陶家却一直培育不出来,要不就是养偏了颜色,要不就是染了虫病。

    周沉这才将夏茉娘的冤情娓娓道来。

    端王眉色一沉,心道果然没好事。

    指尖更是从瓷瓶上缩了回来,怒问:“见过死人的晦气东西,竟敢拿给本王?”

    周沉又诚恳道:“栽花人已去,尚留残花一瓶存于世间,不日便也要凋零,还望王爷怜悯。”

    瓷瓶里浸着花的水,无根无须。

    这瓶山茶花的确已时日不多。更何况,往后很可能再难有人将其培育出来。

    良久,端王迟疑着叫小厮取来了御制秘色花瓶,随后亲手将花枝从白瓷里取出换进了新花瓶中。

    在周沉的注视下,他吩咐小厮道,“趁着宫门还没下钥,赶紧送到母妃宫中。”

    那小厮得了令,稳稳接过花瓶,正准备一个箭步冲出去。

    端王在他身后砸了小石子,小厮又连忙跪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端王满脸郁气地看着周沉,道,“你有什么要吩咐的,赶紧说。”

    “那就烦请这位公公,将我方才所说的冤情向贵妃娘娘禀明。”

    那小厮点头应下,转身接着方才的步伐消失于视线之中。

    眼见小厮走远,端王也继续悠哉着钓起鲤鱼来。

    时值冬日,池塘里鱼儿并不多,周沉等看许久,也没见端王的鱼钩咬上一只,倒是水草颇为丰富。

    端王面子上过不去,心中更加烦躁。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站在那看本王钓鱼,很有意思吗?”

    周沉的鱼已经愿者上钩。

    “卑职的确还有一事,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便枯想许久。”

    端王已无耐心钓鱼,他扔了鱼竿,三两步走到周沉跟前,“你想让我弹劾前任府尹高朗,是吗?”

    “正是。”

    夏茉娘一案就如管中窥豹,揭开了当年高朗身为京兆府尹时玩忽职守的一角。

    现如今,高朗已调任刑部尚书,在他手中走过的冤假错案只多不少。

    周沉身为京兆府少尹,并无监察之责,又与现如今的刑部尚书高朗无上下级关系,并不能直接弹劾于他。

    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端王。

    端王眉间锁着愁云。

    与周沉也算是做了小两年同僚,深知他的倔驴脾气和极度的忍耐力。若是他今日不答应,往后也会被磨到答应。

    他只好妥协道:“你把证据找齐,等本王有空了,找个觐见的日子递给父皇即可。”

    还不等周沉拜谢,他已从廊下提起一笼青雀,吹着口哨走远。

    其实弹劾一事,到监察御史那里上报才是本该有的渠道。

    只是周沉早已试过了,行不通。

    有人替高朗从中拦了下来,他的奏疏根本就没送到圣上的御案前。

    所以这一次,他将赌注都押在了端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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