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万语涌上他的胸臆,到嘴边的却是言简意赅的一句:“我以为这道凉拌鸡爪是明春楼的菜色。”
包春莹不曾察觉他眸中的涟漪,怅然地摇头。“这是我自己钻研出来的一道菜,虽然我很喜欢香橼子独特的味道,但普通人家不会点这道肉少的菜,富贵人家更是看不上。爹说沈家的四少公子拣精拣肥但能吃出食物的精髓,让我给你试一下。”
话音刚落,沈见熙嘴角抽动。若不是她这般惆怅,他以为她是在讥讽自己。
“所以别的客人没尝过这道菜?”
“没有。”
沈见熙抿去嘴边浅淡的笑意,既暗喜又不太爽快,介意她形容自己“拣精拣肥”。
包春莹这会才仔细端详他的神色,见他的神色有所放松,双目饱含期待。“今晚这道菜的味道,你满意吗?”
正在呷一口温水的他,缓缓地放下杯子。“虽然不够以往酸,不过鸡爪肉依然有嚼劲,尚可。”
“太好了!我的坚持是对的!”
欢欣的笑颜堪比人面桃花,她的眸子成了两道弯弯的细线,淡淡的红云浮现脸颊,丹唇是肆意伸展的红瓣。
眉眼弯弯,小嘴也弯弯,他有些看愣。
她内心的喜悦无人能体会,除了爹娘和凌大哥,再没有其他人肯尝明春楼的这道新菜色。那时的她有点心灰意冷,质疑自己的厨艺。
爹让她给沈见熙品尝她便照做,没有指望这位纨绔子弟肯尝。结果,他不但赞不绝口还每次光顾时必点,极大地增强她的自信心。
只是她有点懊恼,如果之前知道他有心胃痛,一定不会调太酸。
“你再尝尝这一道,我今天第一次做。”她迫不及待地把另一道充满辛香味的菜换到他面前。
此时此刻,沈见熙产生一种为厨子试味的错觉。
面前的一大盘汤上红红绿绿,隐约露出色泽金黄的鱼块。他全神贯注地嗅了嗅,思忖片刻才确认:“呛鼻的是胡椒?”
“对,还有花椒!绿色的颗粒是新鲜采摘的山胡椒,深红色的是晒干的花椒,我把它们混在一起,加了盐和酱油炒成酱汁,然后熬煎好的鱼块。我知道你喜酸,放了酸菜调味。”
沈见熙心头一动。
“我知道你喜酸”这句话像是温暖的蜂蜜,慢慢地渗入他心扉缝合一道裂纹,温暖冰冷的内心。
旁人只晓得他吹毛求疵,不曾愿意了解他钟爱的口味,亦不曾理解他对食物的追求。
他提起筷子,一言不发地夹起一块煎鱼品尝。
即使在酱汁中浸泡,但鱼皮还香脆。神奇的是,山胡椒、花椒的麻与香味,跟酸菜的酸咸渗透鱼肉除去鱼腥味。经过咀嚼,鱼肉还能渗出一丁点姜蒜味。
入口即麻,入喉炽热,咽下到胃部则是暖洋洋,正如她的笑颜。
再吃几口,浑身得劲,多添一碗饭。
“口感不错。”他真挚地称赞。“鱼肉切块容易入味,而且口感不腻,加上酸、麻和转瞬即逝的辣,很合适吃不得辣但馋辣的人。”
言毕,他为求心中的猜想,直接夹起鱼下之物。
下一刻,他目光如炬。
为何鱼皮保持香脆,因为底下有山药垫着,让每一块鱼肉的大部分鱼皮浮出汤面,此等为食客着想的细腻心思,是那些滥竽充数的食肆鞭长莫及的。
这时,他突然无比讨厌那个唯利是图的叛徒,觉得那种小人不配学习包家的手艺。
“山药健脾,你千万要吃。”
包春莹郑重其事地解释,担心他不喜欢味寡的山药而不吃。
看着她像个先生般目不转睛地监督,沈见熙悠然地把切成手指长的山药送进嘴里。
显然,山药与酱汁一起熬了一段时间,汤汁的辛、麻、酸、姜蒜之香完全渗透山药。他慢慢地咀嚼几口,还能尝出山药独有的植物香气。
见他肯吃山药,包春莹放下心头大石。连他也认同这道山胡椒煮鱼,她开始描绘将来的蓝图。
“如果明春楼新增这道菜色,不晓得能不能——”
“不能。”沈见熙斩钉截铁地打断,转而气定神闲地夹下一块鱼肉。“你想拿着沈家的银子做着明春楼的差事?”
包春莹自觉理亏,语气转弱:“说说罢了,我也起筷了。”
还是美食能够使她放松心情。
满满的一口辛辣转麻的味道是今天最重要的收获,她情不自禁地笑盈盈,如同与心上人白头偕老的幸福人儿。
吃归吃,她不会忘了正事。“今晚的菜色,你可满意?”
“还行。”
“那你会每天留在锦松轩用膳吗?”
“看情况。”
包春莹的脑袋耷拉一下,随即重新抬起,露出恢复神采的眸子。她相信,以自己的厨艺一定能把铁柱磨成针!
而当务之急是吃饭!
若她手慢,菜要被他吃光了!
品尝佳肴的沈见熙不动声色地斜睨,瞧她上一刻失望、下一息重新振作,他感到甚是有趣,到嘴边的鱼块遮挡他嘴角的浅笑。
窗外已月明星稀,灯火阑珊,伴随鹅黄烛光的剪影双双地投在窗棂,让外面的下人产生美满的错觉。
“公子回锦松轩用膳,真是难得。”
“少夫人厨艺精湛,肯定能做出合公子口味的菜,俗话说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芷丹对他们的议论嗤之以鼻,更对见风使舵的他们不屑一顾。只是做出好吃的酱汁和糕点而已,那个小厨娘还配不上他们神明俊爽的四少公子。
“我觉得少夫人和公子郎才女貌呢。”
芷葵的感叹吓坏芷丹。
她气得瞠目脸红,“你胡说八道什么?非倾国倾城的美人能配得上我们少公子?”
芷葵缩着脖子嘟囔:“可我觉得少夫人长得好看……”
“呸,吃里扒外的东西!”
“?”
芷葵无辜地搓手,不解芷丹为何如此生气,为何如此排斥少夫人。
夜色转浓,待负责收拾的下人端着碗碟出卧室,芷葵他们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大家吃了一惊。
居然吃光了?
他们不认为少夫人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换言之是他们的公子风卷残云?
第一次哎,太不可思议了。
只有芷葵盯着残汁咽口水,“不晓得这汤汁还是不是今天的味儿……”
有人眼尖,发现月玲和九英各端盆子去打热水,他们开始浮想联翩——锦松轩要增添一位小公子了。
卧室里的人却如临大敌。
“你……要在这里洗漱?”包春莹惊愕地偷瞄送被褥回来的下人。“你不睡厢房了?”
吃了山胡椒和花椒,沈见熙浑身暖洋洋,舒适极了。他慵懒地坐在美人榻上,身子斜靠,眼含戏谑。“这本是我的寝室,我当然要睡这里。”
她语塞,无言以对。
他的语调懒洋洋,上挑的眼梢似笑非笑。“你是我的大夫,万一我半夜又犯心胃痛,你可以马上为我医治。”
“话虽如此……”
“怎么,我们不是第一晚同床共枕,你现在才怕了?”
她哪是怕,而是迷恋上独占大床的滋味。富贵人家的拔步床比她家的床宽三倍有余,昨夜她打滚得无所顾忌、称心如意。今晚他回来,意味着她要规规矩矩地平躺。
“好吧,如果今晚我压着你,你别见怪。”
他蹙眉。
说这话的人是不是反了?
洗漱好,青丝如泉的包春莹抢先回床上。她用被子紧裹身体,躺在床的外侧。
换上长袍寝衣的沈见熙到了床边,看见如同毛毛虫的她,冷哼道:“你太碍事了,睡里侧去。”
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包春莹眨一眨眸子,然后乖乖地往里侧挪动。实在挪得费力,她干脆滚出被子,拉着被子爬到里侧,最后又包裹身体只露脑袋。
沈见熙看得无语至极。“若我把脚搭着你,你岂不是无法反抗。”
包春莹严肃地蹙眉。“你别想着骗我出被窝。”
沈见熙:“……”
是夜,烛光由黯淡转至熄灭。
凉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温柔地描绘相依极近的二人的轮廓。
包春莹早早闭眼,什么都不想看。
沈见熙还没有睡意,凝视床顶的丝绸帐幔一会,目光渐渐地游弋到旁边的“毛毛虫”上,漆黑的眼眸深邃冷然。
秀气鼻子,樱桃小嘴,竟然能组成一张堪比旭日灿烂的笑脸,绽放一缕阳光照亮他内心的某个阴暗角落。
黑暗中的他卸下白天的伪装,亮幽幽的双眼像是外强中干的琥珀。
“唔……”
旁边的人儿突然呢喃一声,他迅速收回视线。过一会,身边没了动静,他又悄悄地看去。
这巴掌大的小脸蛋皱着眉心,被子里的身体不安地动来动去,看来是睡得不舒服。
沈见熙灵光一闪,狡黠一笑。
翌日破晓,包春莹在温暖的被窝中悠悠醒来。扇睫颤动,睡眼惺忪,些许凉意钻进脖子。
被窝似乎不再严实。
“?!”
她猛地睁大眼睛,率先看清自己的纤纤玉手正搭在一个结实宽阔的胸膛上,对方的被子下拉几寸。
还有她的脚,似乎搭上了非被子的结实物体。
她记得昨晚是裹着被子睡,莫非还是无法抑制热爱自由的睡相?
“你要玷污我的清白到什么时候?”
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她的小心肝颤了颤。
她僵硬地抬头,对上似挑衅似戏谑的眼神。
“我……”
“不舍得移开?”
包春莹麻利地连人带被滚回里侧,宛如受惊的小鹿盯着他的动静。
她理亏,她不晓得如何反驳。
“就这样?”
“什么?”她还没回神。
沈见熙撇嘴角,“你摸了我的身子,就这个反应?”
她一愣,随即认真地思忖。“我退回一点酬金?”
沈见熙好气又好笑:“我是缺银子的人?”
“没人嫌银子多?”
他无语凝噎败下阵来,硬生生地转移话题:“我用了朝食才出门。”
“好啊!”
眼眸亮晶晶的她尝到苦尽甘来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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