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变幻之际,群雄逐鹿。

    匐勒帐下没有谋士,也缺谋士,但是他毕竟仍为人臣,张宾为何要屈身事之?难道真的有识人之术?

    雄踞青州的褚蛮在息县被匐勒所杀,河北最大的军阀头子匐勒,却在江淮一带踟蹰。

    难以想象,在河北三千里土地上,竟出现了权利真空。

    张宾看了都替他着急,匐勒这样的一方大将,竟然还没有自己的智囊团,大好时机不去把握,张宾属实看不下去了。

    因为张宾在息县的影响力,匐勒勉强募集了一些粮草,支持大军向北发往新蔡。

    在匐勒北上途中,由于胡人军队残忍,胡汉矛盾尖锐,匐勒军队所到达之处,都是坚壁清野。

    因此匐勒的军队如果不是迅速攻下新蔡,恐怕将再次出现补给困难。

    在匐勒率领军队驻扎新蔡补给之时,檀济绍的军队已经从沔水东渡南阳。

    南阳郡未敢迎战,南阳太守遣使传信于檀济绍,献降表,愿率将士不战而降。

    郡太守为表诚意,特献晋之南阳县主,愿与檀济绍将军为妾。

    南阳县主乃晋室远支王爷之女,新寡后回到封地南阳,不想横遭此大祸。

    “小小太守,敢对本县主行这般不敬不义、以下犯上之事,胆大妄为、欺我晋室!”

    南阳县主极力反抗,却柔弱无依,难以抵抗这些暴力的蛮族士兵。

    她本皇室血脉,嫁的人家也是河内中山刘氏世家,自是尊贵。

    她年纪尚轻、容貌美丽,还服着孝,一身素白,就这样被人“请”到了檀济绍军中。

    檀济绍行军多日,禁欲许久,当夜便纳县主入帐,有滋有味的受用一番。

    也是在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了一个女郎。

    梦里应该是在关中,他的军营里,在昏黄的天地间,他见到了她。

    那个女郎的模样,他在梦里始终看不清楚,只是能记得那双眼睛。

    深秋凄冷的初雪里,枯黄的草木,随着风雪簌簌摇落,那个一袭素衣的女子,兜帽下有着苍白的半边面容。

    与之有反差的是,她眼睛里是倔强的光,自生风骨气度,必出身世家。

    但她还有一股不仅仅是世家出身所带的,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力量感。

    他多年征战,对来自他人的气息感受非常敏锐,那是一种种明知不该却掩饰不住的仇恨,真是个大胆的女郎。

    予生予死数年,他手里结束的性命数不胜数,但是胆敢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不多。

    “你是谁?”

    在梦里他听见自己冷冷的问那女郎。

    那女郎不言不语,捧着一个粗陶的坛子,身后是一具漆黑的棺材,披风被她扯掉,展开遮盖在那具棺木上。

    她仿佛低声说着:“哥哥,不冷,我带你们回家。”

    画面一转,却是漫天夜色里,火光映红了半边城池。

    那女郎从城头最高处奋身一跃,自高大的城墙昳然跌落,如一朵折翼的花。

    檀济绍听见梦中的自己似乎呼喊着“不要”,却无法奔过去接住她。

    檀济绍猛然惊醒,帐外晨光熹微,他望着身侧还睡着的女子,那女子美貌的下巴与梦中人也颇为相似,只是裸着肩,缩在羊皮被褥里,显得格外柔弱。

    与梦里女子所穿一模一样的素白孝服,散落一地,显示着昨夜的一场激烈狂乱。

    檀济绍自律惯了,他不在乎强壮矫健的身体□□着,直接起身披衣,毫不留恋。

    只是心底也划过一丝疑惑,奇怪的梦。

    那女郎,到底是谁?

    抑或是南阳郡上下这臣服屈辱之姿,抑或是县主的柔婉美貌,使郡城堪堪得以免于战火。

    但南阳郡粮草、牛马、金银仍被大军洗劫一空。

    檀济绍命匐勒北进汝州进行策应,而他自己这把汉国利刃,则剑指许昌。

    骑兵的奔袭是相当迅速的,而且骑兵对步兵,可以说是绝对的碾压之势。

    檀济绍一戟砍下许昌守将脑袋的时候,还在可惜,也算是一员猛将,可惜冥顽不灵,跟错了主子。

    洛阳东面被许昌檀济绍大军围住,南面被汝州匐勒包抄夹围,而洛阳北面是天险黄河。

    三面包夹,洛阳只有一条关中可退,但关中被陇右压制,已是死地。

    洛阳,晋祚,危矣。

    “什么,竟遣俞氏女郎前来?俞氏无人了吗?”

    王子弥抬手打断了乐师的演奏,不满的说道。

    并州牧王子弥,官爵比俞羲和的父亲还要大,人却非常年轻。

    他喜音律,善舞剑,还长的非常英俊,这是他典型士族风流潇洒的一面。

    但是他还喜欢结交豪杰,与拓跋部的首领拓跋猗卢结为异姓兄弟,这又非常不符合他第一流门阀的太原王氏子弟身份。

    俞羲和入晋阳城,带着大哥的书信,径直找到了州牧大人府上。

    王子弥听说是一个女郎前来拜见,玉一样清冷的面容带着不忿,稍事梳洗一二,便前来厅堂。

    “禀大人,俞氏女郎已到城中,即刻便到咱们府上了。”

    “俞氏女郎使者命我禀报大人:俞大公子有书信,俞氏女郎此行为河东并州友好而来,请大人安排相见。”

    侍卫进来,单膝跪地回禀。

    王子弥的好心情没有,烦的很,俗人、俗事、俗物。

    “大人,换件衣服吧。”

    王子弥的侍妾听闻来客,便想服侍他更衣,毕竟迎接客人,也不好穿着家常衣服,总要显出隆重,做样子也得做足。

    “把那套青绿的袍子取来。”

    王子弥纵然不情愿,也只得梳洗打扮,换下了自在随性的素衫,换上了符合身份的袍服。

    他还没忘了交代侍卫去办事:

    “再去传话给马苑,检查一下马是否藏好了。听说这俞氏女郎名声不好,狡诈奸馋,非常敏锐,而且非常贪财,惯会讹诈。一定不能被她发现马苑,不然我的好马就不保了。”

    王子弥的管家等候在王府外的路上。他们要迎候俞氏女郎入府接风洗尘。

    这条街上行人不多,是命侍卫在街口进行了管控。

    管家见过高门贵女,她们往往着装不说多么华丽,但都是锦衣玉冠,腰间佩剑、佩玉,雅致中透露着百年世家的低调奢华。

    远处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行二十余骑,带着后面的马车,尘烟滚滚,人马未至,气势先达。

    夏初的天气尚凉爽,树荫间的光芒星星碎碎,俞羲和的发丝被柔风卷着,轻轻飘着尾梢,一身朴素的上裳下裙,格外能凸现身段,纤腰若素。

    扶光身份已经是偏将,侍候在她一侧,他想仔细看看那个传闻中年少成名的并州牧。

    因为即将见到的男人,不仅是主公要拜见结盟的人,还是个英俊潇洒、名声在外的美男子。

    远远的,王子弥看到来人。还没看清楚,就听到个充满好奇的女声,在院子里跟他的乐师说话。

    五六个乐师在院子里排演,奏着一首异国曲子,听着像是模仿草原群马嘶鸣,惟妙惟肖。

    突然演奏被一个陌生女郎带着笑意打断了。

    那女郎明眸善睐,指着一个乐师手里的木管乐器问他的乐师:“这是什么乐器。”

    乐师看见管家恭谨的样子,便知道这是州牧大人的贵客,便都停下演奏,垂首侍立认真答道:

    “回女郎,此乃胡笳。”

    “是胡笳?”俞羲和接过这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粗糙木管,随口念道: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她的嗓音清越,念出的句子抑扬顿挫,音韵协调如同一首诗。

    乐师们左右互相看看,交换了眼色,却都不解何意,女郎念的是什么呢?

    见她沉浸在乐器演奏之事中,酷爱音律的王子弥突然很好奇她会说什么。

    他凝神屏息,望着院中那个似乎已经忘记来意的女郎。这女郎身后跟着的好些个郎君、侍从,显然惟她命是从,也稳稳立在院中,一点点也未曾催促。

    只有王子弥的管家,对她的随性而为有点不明所以,往前领人进堂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是,尴尬的头上冒汗。

    俞羲和性格旷达,不在意这些事,而且也并不低看这些身份卑贱的乐籍,她望着这些乐师迷惑的眼神,耐心解释道:

    “此乃《李陵答苏武书》,当年李陵五千孤军深入漠北,不幸被围后浴血死战匈奴,寡不敌众,后无援兵,最终战败被俘,武帝族灭其家,李陵便彻底投降匈奴,单于封李陵为右校王。”

    “后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因李陵与苏武有旧,单于便命李陵前去劝降,苏武不屈不从。昭帝时,苏武终于返汉,便寄书信劝李陵归返。李陵给苏武的回信,即是《李陵答苏武书》。”

    不解释还好,这下解释完,乐师们更加迷惑了。

    他们普遍都是贱籍出身,没有读过诗书礼乐,唯一的技能,便是演奏。

    这个尊贵的女郎,说古人古文做什么呢?和演奏有关系吗?

    俞羲和见一堆榆木脑袋,无奈地抬手扶着额头:

    “还不明白吗?李陵难道愿意留在匈奴?他是不得不留在异国他乡罢了。他身败家破、壮志消磨、故国难返,郁积悲愤之下,听到胡笳能感而泪下,这就说明胡笳乐音,必然不应该是单纯与马的嘶鸣相似,而更应该饱含着苍凉悠远悲怆之情。”

    俞羲和指着那个拿着胡笳的年轻乐师,望着他道:

    “你刚刚的演奏,虽然模仿马鸣很像,但只有形而无神。一味模仿自然之音,绝非乐理之途。可能技法是对的,但是乐之心,当是错了。”

    “乐者,在感人动心、动情而矣。”俞羲和点点胸口心的位置,指示与他。

    听完俞羲和的解释,几个乐师如雷轰顶,呆若木鸡。

    王子弥从头至尾全部听完,却感觉醍醐灌顶,早已心神大动、意动神摇。

    难怪他觉得这曲子怎么排都缺点什么,哪里不对,是的,此曲,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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