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达务骛的刀锋下,俞秀松虽然狼狈不堪,但他依旧保持着平静。
隔着纷纷飘扬的雪花,他颠簸凌乱的发下,苍老的眼睛远远望着俞羲和,充满慈爱和从容。
俞羲和心口一下子哽住,拳头死死捏紧,指甲掐进手心也没有意识到。
她脑海中飞快旋转起来,对比着敌我力量,计算着如何才能营救父亲。
她身边的卫士早已不待吩咐就拉满了弓,冰冷的箭镞死死瞄准毋达务骛。
毋达务骛猛地拽了一把俞秀松被捆缚在背后的手,示意他开口说话。
俞秀松踉跄了一下,脖子里压出一道血线,却没有理会身后野蛮的乌桓人。
他要把这珍贵的最后时刻,留给眼前令他无比骄傲、也无比牵挂的女儿。
他看着俞羲和,刀锋逼迫下艰难的张口,沙哑的嗓音有些留恋不舍、又有些解脱地道:
“羲儿……我曾说过,你母亲已在奈何桥上等我多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你不要留恋,要知道……我不愿成为你的拖累,我的任何决定,都是为父之所愿,欣然如之……”
毋达务骛用俞秀松的身体巧妙地遮挡着自己,严严实实没有一丝破绽。
越计算比对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俞羲和脑子里越是乱成一团,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死局,让她觉得绝望。
她想朝着父亲大吼,让父亲不要说了!
但她张开嘴,嗓子里却像上了锁一样,一句大声的话都说不出来,瞪大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只发出喃喃的微弱声音,几乎淹没在漫天风雪里:
“不可以……父亲……不……”
俞秀松眼中泪水滚落,却笑了:
“只是可惜,看不到你成婚的那天……”
“孩子……小心石家的人……要记住,无论如何,你要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说着,俞秀松挺身而出,趁毋达务骛不备,身子往前一冲,脖颈猛地撞向刀刃。
毋达务骛收刀不及,锋利的刀刃只觉一沉。
一蓬血从中年士人的颈间喷涌而出,洒满被铁蹄践踏脏污的洁白雪地。
“父亲!!!”“郎主!!!”
俞羲和痛哭失声,她身边的卫士也愤怒嘶吼。
俞秀松软下的身子在她们的哀鸣里,在毋达务骛恶毒的咒骂间,被粗暴的丢弃在地,像一个破碎的人偶。
匈奴人踏碎了她的山河,杀了她的父亲。
俞羲和失去了语言的声音,眼泪已经无知无觉的滑落脸颊。
她仰天长啸,眼睁睁看着父亲捐躯赴国、视死如归,心痛到无法形容。
那件柘色的袍服还是她给父亲的,地上有黑色的泥块,是大地被马匹哒哒踢踏翻起的。
父亲就躺在脏污的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毋达务骛意外失去了人质,对着她那边朝着自己的弓箭,立刻警觉起来。
没想到这个死老头还挺倔,宁死不屈。
他没忘自己的首要任务,急于赶到交战前线,营救檀济绍。
他一打马,带着人转身顺着统军川,继续向山谷内奔去。
箭矢没有他跑得快,纷纷落在他的马蹄之后。
俞羲和跳下马,腿软了一下,奔到父亲身边。
她颤抖的手伏在父亲胸前,那里一点起伏也无,父亲身体还有余温,但是眼瞳却彻底散了。
雪已缓缓落在她父亲的身体上,落在地上尚温热的血迹斑斑里。
她抱着父亲,血色蔓延到她泪眼迷蒙的眼睛里,化作心口无法遏止的、燃烧起的怒火。
“杀!我要杀了他们!”
她红着眼睛,把貂皮披风解下来,将父亲遗体裹好,让属下妥善安放在马上。
属下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不需要!”
“主公,郎主去了,您可不能倒下啊!这么冷的天,不穿披风会冻坏的!!!”
属下跪在地上忍着泪,双手举着披风。
俞羲和仰天,试图让眼中眼泪倒流回去,却一眼看见旁边的帅旗,她踉跄着过去,一把扯下来。
帅旗是双面大红色的底子,上绣着黑色的“俞”字,边上镶着两枚黑色牦牛尾。
她将帅旗披在肩上,将牦牛尾在胸前紧紧系了一个结,然后翻身上马。
红色帅旗如同一件如烈火一样的披风,在茫茫大雪中,十分显眼。
“你们几人护送父亲回去,剩下的跟我来!”
她再看一眼父亲,紧紧咬牙回转马身,朝着雀鼠谷战场,带着部下,头也不回地奔去。
统军川上奔驰而来一列身影,在拓跋部和匈奴部的激战中,骤然截杀过来。
毋达务骛从高处来在,一眼就看见了伏力度那高大的身影,继而就看见了檀济绍。
匈奴兵折损大半,所剩仅数千人仍在苦苦支撑,如果再晚来一个时辰,这些人都要折在这里。
檀济绍身边的亲卫眼尖的看到毋达务骛。
只见那个骑马挥刀的少年,浑身是血,在乱军中砍杀而过,一路冲到檀济绍面前:
“圣上,有一条迂回道路,可以回南关镇!当速速离去!末将为您开路!”
伏力度挥刀又砍了一圈,大喝一声:“末将断后,圣上快走!”
檀济绍大败,败在俞羲和手下,更是败在自己的自大和轻敌之下。
他深深记住今日之耻,冲着统军川而去。
但是统军川上,却有一师奔腾而至,阻拦离去的出路。
皑皑的白雪,奔腾的骏马,鲜艳的红旗,沸腾的热血。
领头的是一个貂裘胡服的纤瘦身影,戴着厚厚的雪帽,披着一件火红色的披风,睫毛上凝结霜雪。
那人驾着马,像一颗红色的彗星往前冲,压迫着四周的黑暗,跨越岁月面对风雪的摧折,用自己的光芒劈开黑暗。
那红衣的身影里似蕴含着坚韧不拔的力量,百折无回的气势。
那人骑术极好,停驻下来,□□白马喷着响鼻,张扬着野性的力量,人立而起,又被骑者控缰绳压制而下。
如同纯粹的征服者。
来的,是俞羲和,她带领拓跋部预备的支援大军迂回而至。
漫天风雪中,俞羲和挥手,然后落下,示意出击。
她身侧,拓跋部大军倾泻而出。
这一次,不仅匈奴士兵看得清楚,檀济绍也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一瞬间,他心神大震。
那是他曾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曾以为是聪颖狡黠的士族婢女。
但现在那张洁白的脸上尽是冷漠,灵动的眼睛里,充斥着仇恨。
檀济绍不缺女人,但一直觉得那个婢女异常符合他的欣赏。
不仅脸长的美,身段也美,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明明是汉家女子的文质之姿,但比他们草原男子还要飒爽。
但檀济绍此刻,看着她眼中迸发出来的刻骨仇恨,才意识到,她不仅格外独特,而且是不服输的强者。
他觉得自己可笑,他竟然早没有发现她通身的贵气,竟真的以为她是弱小可怜的婢女。
他平生罕见的一次心软的惦记,竟然换来这样的“背叛”。
在众人拥簇间,她像一个手起刀落、斩旗夺城、裂土封疆的女王,睥睨着眼前这一批如丧家之犬的败军之将。
仿佛她眼里,他卑贱如蝼蚁,什么都不是。
俞羲和死死盯着檀济绍和毋达务骛,她要他们死。
从眼前的局势出发,匈奴人已经接近武器、体力消耗的强弩之末,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必死无疑。
依旧有卫士,严密的守在她身侧。
她马前,还有举盾的数名卫士,乱箭偶尔扎过来,也被盾牌挡下。
就在她全神贯注看着战局时,浑身浴血的毋达务骛挽起弓,抽出箭囊里最后一支羽箭,搭在满月般的弓弦上。
他那一箭,是出人意料的冷箭。
她的盾牌阵,突然有人收回盾牌,圆阵一缺,那支来势汹汹的箭,便穿过缺口,直冲她左胸而来。
她身旁忠心的卫士赶忙挥刀斩箭,箭势受阻,偏离了原轨迹,却依旧钉在她的胸口。
她只觉胸前一疼,天旋地转,被箭势带着,坠落马下。
“主公!!!”
从高头大马那样的高度掉下,她摔得浑身像全部断裂一样,耳边有混乱的呼喊,后脑一热,失去了知觉。
那支箭偏离后,恰好扎在她胸口戴的,镌刻有“长明”二字的狼牙上,扎入狼牙穿皮绳的孔里。箭头入肉很浅,只是皮外伤。
在她身体坠落的瞬间,狼牙随着断裂的皮绳,从她颈间脱落了。
她的头磕在雪地掩埋下的一块尖锐的石角上,血很快就洇出来。
这是导致她昏死过去的致命伤。
在她刚刚坠落在地的一瞬间,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不起眼的卫士猛地冲到她身边。
那人曾是石家的部曲,后来一步步到了俞府,到了玄甲军中,又在河东撤离的队伍里,因为俞秀松被杀,她悲愤欲绝之下临时的部署里,成了她近身的卫士。
阴差阳错。
俞秀松说过,小心石家的人,想必是在被绑架的时候发觉了,石家有问题。
石迩的叔父石崇,是惯会两面下注的投机商人,很早就与檀济绍有过联系,俞氏的军中,有檀济绍借他之手深埋安插的一批钉子。
那间谍粗鲁的挟持起昏迷不醒的俞羲和,一柄短刃顶着她的脖颈。
“你干什么?快放下她!”
“无耻叛贼,不可伤主公!”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间谍大吼着向后撤。
情况骤然逆转,河东局势急转直下,主公被擒,拓跋漪卢、李愈在内的所有人反应过来后,即使睚眦俱裂,也无法上前营救。
投鼠忌器。
交战的双方停了手,那人畅通无阻的退到檀济绍一边。
檀济绍单手从马上提起她,趴放在马前,她的雪帽骤然落地,顺手揭开裹着她的帅旗。
揭开的瞬间,腥甜的血气散发开,鲜红的血沾满她洁白如玉的颈间,如同雪地上落的红梅。
就在拓跋漪卢和李愈的眼皮下,檀济绍挟持着他们的命门,匈奴人的残兵缓缓离去。
青萍在乱军中拨开众人冲上前,边哭边冲着那群毫无人性的匈奴兽兵大喊:
“带我走,死也要和女郎死在一起!”
许叔云背着药箱,慌乱的跟着青萍一起冲上前,断断续续的道:
“女郎身中奇毒,需要我针灸续命,我也得跟着……”
河东的骄女,唯一的希望,就这样被敌军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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