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宴的这处凝晖园是叶家的私产,原本是前朝某位王公贵族的外宅,建造得十分精美,后来被叶家接手。叶贵妃入宫之后,叶家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数次宴会,遍邀京中名流,每一次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凝晖园自然也成为人尽皆知的烨京名园。
这里进出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豪商巨贾,每一辆马车都精巧华丽,前后簇拥着无数护卫仆从。
所以当贺家那辆半旧的马车出现时,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其实这辆马车高大结实、功能完备,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如果是全新的状态,一定能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由衷赞叹。
然而它的木料都已经褪了色,再加上再怎么小心使用,总难免留下一些痕迹,一看就是使用了很久,再加上除了车夫之外,周围竟没有半个护卫,跟遍地的豪华马车比起来,自然就寒酸得多。
在烨京城,除非是那等江河日下,已经维持不了基本体面的人家,否则基本不会选择这样的马车。他们宁可把这马车卖了,再换一辆小一些但全新的马车。
等车里的人一下来,众人发现都不认识,心里就更是犯起了嘀咕。
好在很快,身为主人家的叶一宪就迎了出来。
听他开口招呼,众人才恍然大悟,这竟然是皇后娘家的马车,那个穿着一件普通青衫的中年儒者,就是皇后的生父。
大部分人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这……这也太普通了。
不过,心里虽然作如此想,但是面上却没有谁露出来,都纷纷笑着上前招呼。毕竟与这位相比,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是昨日黄花,不说谄媚讨好,与之结交总不会有坏处。
特别是贺文正竟然还带了个少年公子在身边,一看就知道是贺家的第三代。若是能彼此联姻,成两姓之好,自家岂不是更稳当了?
毕竟如今皇后当政,比起把女儿送进宫里,大部分人倒更愿意跟贺家亲近呢。
叶一宪乐得让他们打好关系,便也一一为贺文正介绍。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了待客的前厅。
叶一宪扫了一眼仍旧空着的座位,不由微微皱眉。贺文正来得太早,倒是让不少人落到了他的后面,有些出乎叶一宪的预料。除此之外,让他忧虑的是,虽然一视同仁地发了邀请函,但今上后宫嫔妃的娘家,却没有来几个。
这倒不是对方不重视他的邀请,而是叶一宪让人去发请帖时才发现,今上后宫人虽然多,但大都出身低微,一大半竟都是早就已经没有了娘家的。剩下的那些,又有一半没有跟着庆王府一起上京,而是留在了庆州。
毕竟他们有家族,有产业,总不能就这么抛下。
在一般时候,这种做法自然免不了让朝廷忌讳。毕竟外戚这种容易擅权的存在,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所以通常来说,家里要是有女儿入了宫,一般都会有一支搬到京城来居住。但是如今情形又不同,庆州本来就是帝后自己的大本营,自然不用担心他们翻出天去。
只是这样一来,叶一宪的打算就废了一半。
他原本是想联合其他先帝嫔妃们的娘家,向今上后妃们的娘家施压,让他们看看,如果一味地顺从皇后,自家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日,将来他们家的女儿说不定也会被赶出皇宫。
他就不信了,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半点对未来的忧虑吗?只要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一起施压,皇后也总要有所顾虑。就算皇后一意孤行,只要让嫔妃们吹吹枕头风,说动皇帝,就依然还有机会。
叶一宪一向信奉所有的危机都可能变成转机,眼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一样。
如果叶贵妃当真被送回家,叶氏自然颜面扫地。但若是能借此机会,通过对抗帝后,重新确立叶家在世家之间的权威和地位,那回报也是巨大的。
计划虽好,却没想到败在了第一步,连人都没法集齐。
好在贺文正也来了,他才是今日的戏肉。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对管家吩咐,“咱们这边还有谁没来的,去催一催。再不到,也不必来了。”
管家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迟来的宾客被领了进来,而后管家便走到叶一宪身边,用一种“我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调道,“国舅爷,冯家、赵家、宣家和剩下的几家都派了人来,说是家主病了,恐怕无法到场。”
“怎么就病了?”叶一宪很是关心。
管家道,“听说是忧伤心过度,忧思成疾。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们怕扰了大伙儿的雅兴,便告了罪。”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叶一宪叹了一口气,“其实不光是他们,我这一阵子心里也是难捱得很呀!”说着又看向其他人,“想来诸位也是一样的吧?”
这是不打算再周旋,一上来就要用这个话题逼迫贺家表态了。
但跟叶一宪想的不一样,他话说完,其他人却是支支吾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愿意说一句明白话的。
见此情景,叶一宪漂亮的眉眼染上阴翳,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恼怒。
以前他说出口的话,几曾被这般敷衍过?这些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让他体会到,叶家是真的比不得从前了。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自嘲地笑了笑,对贺文正道,“让贺公笑话了。也是我年轻,经不住事,不能似贺公这般宠辱不惊。只是一想到家姐,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实在是……”
贺文正虽然与人交接不多,但也能听出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免有些莫名,只能含糊安慰道,“国舅爷切莫如此,贵太妃若是知道您这样挂心她,想来也会安慰。”
“我也就只能挂心一下了。”叶一宪神色颓然,“皇后娘娘贤明端俨,行事自然有她的考量。只是我们这些亲人,难免担忧罢了。贺公是做父亲的,想来比我更能理解这种感受。”
“这与皇后有什么关系?”贺文正大惊。
叶一宪比他更吃惊,“难道贺公还不知道?”
他立刻调整表情,苦笑道,“不过这消息尚未公开,只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我们不敢不信。不过,看贺公的神色,说不准只是谣言,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他一脸欣慰和放松,让贺文正心道不妙,连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说是皇后娘娘要将先帝无子的嫔妃都放还。”叶一宪压着眉,一边说话,一边小心观察贺文正的脸色。
“这……”贺文正头一回听说,也不由有些吃惊。但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女儿,行事素来非常周全,不至于做出直接把人赶回家的事来,便问道,“还有旁的吗?总不会就这样把人送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不对。他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就听下首一人道,“说是保留封号和月例。”
“是啊。”又有人附和,“皇后娘娘仁慈,这是为了让咱们阖家团聚呢。”
叶一宪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那两人,面上再掩饰不住惊愕之色。他以为这些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没想到他们竟临阵倒戈,反过来拆了他的台!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宫里传给他的消息,只有要放还嫔妃一句,并没有说别的。这不会是姐姐漏说了,那就是她所知的只有这一句。
这是一个局!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对方编织好的陷阱之中。
他以为这件事只是刚刚被提出来,只有一个想法,尚未完善,所以他打算在消息传出来之前,就把所有人联合起来,向宫中施压,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可以磋商出具体的条款,到最后,有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愿意回家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大家皆大欢喜。
可事实上,贺星回早已在宫中做好了全面的部署,解决掉了其他人,只有贵太妃和他懵然无知。
叶一宪狠狠咬住压根,将自己的表情收敛起来。
贺星回能做到这个份上,老实说并不奇怪。如果到今天,还有人觉得那个女人简单,那就是愚不可及了。他恨的是在座的这么多人,包括没有到场的那几家在内,全部都早就得到了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透露一星半点!
要知道,以前无论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会落下任何一家。
但凡他们肯提醒一句,他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他这么想,却选择性地遗忘了,从来他聚集起这些人,都是让别人冲锋陷阵在前,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偏偏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叶家和叶贵妃总能分到最好最大的一块,其他人不过喝点肉汤而已。
他自觉给足了好处,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好处是大家一同挣来的,甚至他们出力更多,但就因为叶贵妃得宠,叶家势大,他们就总是被排在后面。
人心不足,各有私欲。
他看贺星回的阵营,认为并不是铁板一块,贺星回看他当然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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