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太嘈杂了。
知蘅眼前一阵儿黑一阵儿白的,心口正跳动着发疼。
这般一来二去,她也摸清了其中些许门路——但要是自己动了气动了情,这心境一乱,心口便要作孽地疼起来,倒像是个罚她起了凡心的律法似的。
青年人还不依不饶地扶着自己,掌心温热,同那冰凉的雨水格不相入。她虽是疼着,却将话一清二楚地听着了,微喘着气抬眼看向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又疲惫地闭了眼。
七禄星君冷冷道:“这话谁同你说的。”
虞钦不打算隐藏,道:“了风。”
七禄星君冷笑一声:“哦,你们倒是沆瀣一气了。”
虞钦也不惧他,道:“此言差矣,不过是说句实话,怎就成一丘之貉了呢?”
“哦,我倒是忘了。”他颇为讥讽地瞟一眼七禄星君:“堂堂蓬莱仙家,哪里来的闲心去管人间冷暖呢?”
知蘅费力一抓他的手臂,低声喝到:“虞钦!”
黑衣青年于是不说话了,垂下眼帘看知蘅颤抖的肩颈,轻声道:“仙君先莫要动气,当心……遭了反噬。”
不动气?也亏他说得出来。
知蘅现在就像把他按在地上好生教训一顿。
“呸!谁信你的鬼扯!”
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摘星门弟子跳出来叫嚣,正巧躲在了七禄星君后面,聒噪的动静使得七禄星君也皱了皱眉头。
“你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还不速速伏法!”
话音方落,那窃窃私语声逐渐大了起来,甚至一度盖过了雨点的噼啪声。
“他说这些人是被魔气寄居了?真的假的啊?”
“你信他作甚!这整座府邸的人都是他杀的!他怎么说都行啊!”
“虞前辈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哼,我就知道,李磬也好和他沾边儿的人也好,都没一个好东西!”
——都没一个好东西。
虞钦目光一沉,猛地一攥棠溪剑,骤然间一股凌厉的剑气朝着那声音的方向掠去!
一群弟子惊叫着赶忙避开,那说话弟子的衣袍□□脆利落地削断下来,登时只顾着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半句话也说不来了。
虞钦则若无其事地收敛了戾气,不以为意道:“手滑了。”
众人鸦雀无声。
霓霜上前将喘着粗气的余襄给拉下去了,道:“不论你们有何等恩仇,你先松开麓瑕真君。”
虞钦瞧她一眼,道:“为什么?我又不会害她?”
霓霜一噎。
他一手还拿着滴血的棠溪剑,脚边正是死不瞑目的尸身,这话说出来实在没信服力。
一声惊雷炸在耳侧,七禄星君沉默着望向他们身后徐兴德卧室的门扉,目光又在满地的尸体上游移片刻,终于开口道:
“我不能完全信你的话。”
虞钦稍一挑眉。
“这件事还没完。”七禄星君道:“在我调查清楚之前,你还不能就这么走——况且,你身为李磬之子,我本就不能轻易放你一走了之。”
霓霜一愣,看向七禄星君。
——他一个不愿涉足凡事的人怎会想着调查这件事?
虞钦早有预料,道:“好啊,我不走,我就在樊都里……”
“七禄星君。”知蘅突然道,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
“我……想将他关去麓霞山。”
此话一出,不仅是七禄星君,连虞钦也愣住了。
-
虞钦不能再去樊都了——知蘅的潜意识这么叫嚣着。
了风不是什么善茬,这才短短不到两个月,他便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模样,若是再这么下去,她不敢想象虞钦会变成怎样的魔头罗刹。
与其叫他肆意妄为地生长,倒不如自己先抓住他的叶脉才是。
七禄星君眯起眼,反问道:“为何如此?”
知蘅将虞钦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扯下去,转身对七禄星君道:“三年前是我救下了他,也是我将他送入的荆云门,他如今犯下如此杀孽,与我也脱不了干系。”
她冲着七禄星君拱手一揖,道:“还望七禄星君给我一个机会,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就算是赔上知蘅这条命,也会将他牢牢关在麓霞山里。”
七禄星君没有答话,目光在知蘅和虞钦身上徘徊几番。
虞钦看着自己被扒拉下来的手,抿嘴沉默片刻,低声道:“仙君说的太过了,我不会跑的。”
知蘅并没理他,依旧维持着姿势等七禄星君的答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连瓢泼的大雨都趋于和缓时,七禄星君似乎是叹了一声。
“罢了,就按你说的吧。”
他像是疲惫极了,在转身离开之前又对着虞钦道:“奉劝你一句话。”
七禄星君的目光深沉,道:“离了风远一些,他会害死你的。”
虞钦失笑,答道:“我早就知道了。”
-
眼见着七禄星君撒手不管了,一群修仙弟子们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拿剑指着虞钦迈着碎步撤走了,到最后,只剩下霓霜和架着余襄的唐家兄弟与知蘅虞钦留在满地狼藉中相顾无言。
霓霜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边的余襄却突然闷哼一声,痛苦地皱起眉,在唐家兄弟惊恐的视线下咳出一口血来!
霓霜匆忙回首替他稳住心脉,余襄却只是望向虞钦,沙哑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虞钦淡淡收了棠溪剑,道:“你想我说什么?我想说的七禄星君不都说了吗?”
“我是李磬的儿子,这满院的人也都是我杀的,理由方才你也听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余襄怒道:“虞钦!”
“他们可都是人命啊!”
“你就没有一丁点的愧疚吗!?”
边上架着他的唐家兄弟满脸惊慌地把人给扶稳了,连连道“余师兄”,以防余襄直接冲上前去和虞钦扭打起来。
虞钦则寸步不让,应答道:“他们的神智都已经被吞了七成了,这样你还要心慈手软?”
他冷冷嗤笑一声:“不愧是荆云门,名门正道之后啊!”
余襄哪里料得到他说这话,如同三年的同门情谊都被吃到了狗肚子里,登时是气得急火攻心,又咳了血出来。
霓霜只觉手下人的心神荡动地厉害,沉声道:“稳住心神!”
虞钦却步步紧逼,瞳孔深处似是燃起了殷红的火光,整个人都染上了狂妄的邪性——“不像我,李磬之后,生来就是人人喊打的!”
“狗屁的修炼奇才,镇压了魔尊又怎么样。”他抬起手中的棠溪剑,上面的血水顺着刀柄流到了掌心,刺眼的猩红。
“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咬牙笑道,“死了之后还不安生,还要我来替他继续背负罪名……”
“我是真的,真——的恶心透了这些道貌岸然的戏码。”他凄凉地笑着,盯着手中的棠溪如同痴傻了一般,“我就应该拿着这把剑,把你们这群伪君子一个个都杀干净了!”
——啪!
倏然,一声清脆的动静打断了虞钦大逆不道的话,他愣神地歪着头,只觉得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
一旁的余襄和霓霜也都怔愣片刻,睁大了眼睛看向知蘅单薄的背影。
白衣仙人方才竟是毫不留情地扬起手来扇了虞钦一巴掌。
她的背影还在颤抖着,似乎正剧烈喘息,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被打了的黑衣青年眨了好几下眼睛,随即有几分茫然地看向知蘅,脸上的张狂邪性都被那一巴掌打飞了大半。
知蘅只是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犹如麓霞山常年不化的寒冰,一眼就叫方才肆意妄为的青年茫然若失起来。
他小幅度地张张嘴,喃喃道:“……仙君?”
知蘅浑身都在发抖,血液像要灼烧似的冲刷着血管——她不知道如何去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只是依着本能抬手打了虞钦。
——哦,这种情绪,应当便是怒了。
“闭嘴。”她道出两个字,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压抑。
“你不许……再说一个字。”
-
樊都,池渊楼。
木笙呲牙咧嘴地处理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七禄星君那一掌可把他打得够呛,灵息在体内胡作非为一番后直接破体而出,可是叫他吃了好一顿苦。
有人给他抛了一瓶丹药过来,他皱着眉看向站在窗边的了风,问道:“你就这么告诉他们了?”
了风的目光从池渊楼下移到他身上,答道:“嗯,这样比较有意思。”
听着他说“有意思”后木笙做出个牙疼的表情,道:“现在徐兴德也死了,你那牌子也起不了用,好一个亏本买卖。”
“亏吗?”了风笑了下,环臂靠在窗边道:“我不觉得亏,这下所有人都别想逃开了。”
木笙实在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于是道:“你也不是暴露在仙家视野下了吗?怎么,这个‘所有人’还包括你自己?”
了风慢悠悠道:“对啊,我若是不入局,怕是会无聊太多了。”
木笙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得,我算是看不明白了,老头子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了风眯起眼来看向樊都里阴沉的天,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我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最想干的啊,是要这时局更乱一些。”
他扬起个颇为残酷的笑来,目光犹如回到了许多年之前。
“再乱一些,将蓬莱魔域都搅个天翻地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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